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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盲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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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生长在海边的孩子,我人生的二分之一都没有见过大海。
因为在十岁之前,我都是一个没有视力的盲童。
而在十岁生日那天,文宥哥搬来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文宥哥,有了视觉,我其他的感官都淡化了。在这栋楼我闻不到拖把水烂菜叶的味道,听不见吵闹喧嚣的邻里,也感受不到潮湿难受的空气。最清晰的记忆只是文宥哥的帆布鞋,鞋带总是松垮垮拖在水泥地上。
临着海没有什么飘荡的灰,每次看见,我都会蹲下去替他系紧,瘦瘦高高的文宥哥捧着一本书,也发现不了底下的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故意骗我给他系鞋带的。不过就算回回松着鞋带在我家门口边儿站着看书,他的鞋也总是干净的。他很爱惜这双帆布鞋,因为是我爸送他的。
“文宥哥,”我拽拽他。“爸爸说晚上做你爱吃的蒸鱼。”
他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手上的书里,正望着我家锈蚀的防盗门发愣,听到声音猛地一颤,耳根迅速红起来。“他…现在在家吗?”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
“不在呢,”我笑嘻嘻的,“家里没盐了,他去买了。”这话当然是谎话,临海的城市,家家户户最不缺的就是盐。可我喜欢看文宥哥脸红的样子,比我们班那些女生扭捏的样子有趣多了。
他哦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那书包旧得厉害,边角都磨出了毛边,是爸三年前给他买的升学礼物,书包的侧兜儿里躺着爸送的那支英雄钢笔,文宥哥也用得特别爱惜,灌一次墨要擦半天笔尖。
筒子楼里都知道文宥哥是我爸罩着的。他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爸看不过去,开始给他塞点零钱,后来直接让他来家吃饭,甚至掏钱让他上了高中。
妈没走前常为这个吵,说爸对个外人比对自己儿子还上心。爸只是沉默地抽烟。后来妈真的走了,爸的烟抽得更凶,文宥哥来得更勤,眼神也更慌。
我拽着他衣角往家拖:“文宥哥,爸说你成绩特好,以后辅导我功课行不行?”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我不在乎,自顾自计划起来:“那说好了!明天开始就来我家写作业!”
我知道他不会拒绝任何能踏进这个家门的机会,他想见我爸,想得要命。
冬天的早晨永远不亮,第二天我摸黑爬起来,抱着作业本去敲他的门。他开门时头发湿漉漉滴着水,像是刚洗过澡,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混着不知哪里来的清苦气。
“哪题不会?”他侧身让我进去,“我擦个头发再去你家,你先坐。”屋子小得可怜,但收拾得极干净,旧书摞得整整齐齐。
我胡乱指了道题,眼睛却瞟向他枕边——那儿放着爸的旧工作证,塑封边缘都被摸得发毛了。我爸之前是搞科研的,不知是受阻了还是如何,总之现在只接点散活了。
文宥哥顺着我目光看去,触电似的把证件塞到枕头底下,耳根又红了。
“这题,”我咬着铅笔头,“不会。”其实我会。
他坐下来,耐心地讲,手指在草稿纸上划着。我凑近些,鼻尖蹭到他胳膊,肥皂味更浓了。“文宥哥,你身上真好闻。”我说。
他笔尖一顿,没说什么,甚至脸都没红。我也猜得到,他的一切笑容和羞涩都给了我爸了。
期中考试我考得不错、爸一高兴,给了我零花钱。我攥着钱跑去文具店,挑了支和爸送他那支很像的英雄钢笔。第二天趁他不注意,飞快塞进他书包侧袋。
隔天他来找爸讲题时,果然拿出了新笔,眼神困惑,“这是你的笔吗?”
我憋着笑,低头碾着石子儿。“爸说你总用那支旧的……”
他愣了下,脸上慢慢泛起红晕,手指珍惜地抚摸笔杆:“翰哥又送我一只吗?谢谢,我会好好留着的。”
我张着嘴,那句“是我买的”卡在喉咙里。他已经转身走了,步子轻快,像是揣着什么宝贝。我看着他那件洗变形的旧T恤背影,突然有点生气,又不知道气什么。
那天之后我盯他更紧。放学非得等他一起回家,写作业必须挤在他那小屋里,甚至他去公共水房洗衣服,我也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啃苹果。他话少,对我这种黏糊劲儿也不驱赶,就沉默地搓衣服,泡沫堆得老高。水流声里,我忽然问:“文宥哥,你为什么对我爸那么好?”
他手一滑,搓衣板哐当砸进盆里。好半天,才背对着我闷声说:“他对我好。”
“楼里都说你看中我爸了。”我啃着苹果核。
大概是因为去年,就有一对同性情侣搬进了这栋楼,于是周边居民都对这方面有些了解了。
我不觉得这恶心,因为我也很恶心。我是个十岁就畸形了扭曲了的少年。性意识刚刚觉醒就被同性魅力吸引的畸形的少年。还是一厢情愿的单恋。
文宥哥脊背僵住了,湿漉漉的手指攥着衣服,水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没承认,也没否认。那种沉默让我心口发闷。
当天晚上,我刚蹭到他家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还有爸低沉无奈的劝慰。
“……翰哥,我受不了了……”文宥哥的声音抖得厉害,“看着你,我就……”
我猛地推开门。文宥哥脸上全是泪,手指死死抓着爸的胳膊。爸皱着眉,想抽开手。
“文宥哥!”我声音尖得自己都吓一跳。
他们两个都愣住了。文宥哥这才松开手,脸色煞白。下一秒,他猛地推开我冲出门去。
“小宥!”爸急着想追,被我死死抱住腿。“别走!”我喊着,不知道在拦谁。
爸掰开我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躁:“听话!待着!”
他快步追下楼。我趴在窗口,看见文宥哥疯了一样跑过院子,爸在后面紧追。然后就是尖锐的刹车声,像把锥子捅进耳朵里。
楼下的尖叫炸开来。我僵在窗口,看见爸躺在街心,血漫开一小滩。文宥哥跪在旁边,一动不动,像个被雨打湿的纸人儿。
我转身冲下楼,挤开围观的人,扑过去死死攥着我爸的袖子,又攥住文宥哥的袖子,像是把他俩连在一起了似的。
文宥哥浑身都在抖,眼泪混着血污往下淌。
“对不起……”他眼神空茫茫的,反复念叨,“翰哥……对不起……”
我攥得更紧,指甲掐进他胳膊里,喉咙哽得生疼,“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我看着爸苍白的脸,和身边浑身冰冷的文宥哥,我热烈的暗恋突然无处可去。
我松开了我爸的袖子,把文宥哥抱在怀里,这样的姿势仿佛是他在听我的心跳一样,感受着我的忠贞和归属。
“文宥哥,”我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现在只剩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