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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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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荣女士无尽的抱怨和时不时与砺建国同志的争吵中不疾不徐的过着,日复一日的没什么新鲜,就是到了夏天,连空气都越发的热了。
“丞丞,丞丞?。”荣女士一边在院子里整理着下地的镰刀和化肥袋子一边问,见砺丞没反应,语气不由得加重,“砺丞,叫你呢,耳朵聋了没听见吗?你的暑假作业写完了没有?”
“差不多了,没剩多少了,今天估计就能写完了。”砺丞坐在卧室里的书桌前头也没抬的回。
他用的书桌和凳子是村小合并的时候淘汰下来的他之前一直用着的那套,上面还有学鲁迅那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时候刻下的早。这套课桌椅就放在他卧室的床头旁边。宋女士给的理由是,放假了也得好好学习,不光得做作业,还得预习下学期的课程。好好学习才能奔个好前程,省的跟他爸砺建国一样没出息。
“让你早点写完你不听,前几天就给你说了准备要收麦子了,得下地,你还不抓紧,都当了耳旁风了?”荣女士好像一下子就被气到了,东西也不收了,就要进门。“你说说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算了,没写完也别写了,今天正好曹王村你曹二叔家的收割机有空,赶紧的先跟我去地里把地头地尾的麦子割了”。
砺丞先一步掀开了东屋门沿上挂了好几年都没换的碧绿色塑料珠子做成的门帘儿,从院子地上捡起一把镰刀和十来个化肥袋子,去推了自行车跟在荣女士后面前后脚的出了门。
盛夏时节燥热的就连空气都好像变了形,外面连一丝风也没有,才8点多,稍微一活动,汗就止不住的要往地下流,路边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的叫着,莫名的让人心烦。
“好想来一场瓢泼大雨啊,”砺丞一边闷着头骑车一边在心里想,“但是又不能下,眼下正是要收麦子的节骨点,真要是下了雨,这一季的麦子可就泡汤了,麦粒子全都得砸在地里。”
砺丞家的田地位置不好,荣女士经常絮絮叨叨的说给砺丞听。
这不是,一边骑车,荣女士又开始了她的老生常谈,“要不是你爸烂泥扶不上墙,在外面硬不起来,咱家的地也不能分到燕燕家的房子后面,地头在别人家屋子后面也就算了,地尾后面还是一家烂厂房的墙。前挡后堵的连机器都没法敞开了跑,要不然哪用得着年年种地翻了地头翻地尾,种完还得补种子,现在要收麦子了还得地头地尾的拿着镰刀割。看看别人家这连成片的地,不管是耕地,播种还是收割一概都是用机器,哪用得着废这份辛苦。”
砺丞没有回应荣女士的话茬子,就一个劲儿的蹬着自行车,其实他在想,荣女士说这些也没用,活该干还不是得干,说这么多话还得多喝水,但是他没敢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要是说了,路上就得吵起来。
没管砺丞不回她的话茬,荣女士还是自顾自的说着,好像纯粹只是为了发泄。“你那个爸也是,早早的就给他说了要准备收麦子了,连个假也不请,把地里的活儿全甩给咱娘俩,里里外外的帮不上个手,真是嫁了个草包。”说完了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哎哟…妈,你倒是看着点啊,差点溅我身上了。”砺丞紧跟在荣女士身后,差点一个没躲及,连人带车摔在路上。
到了地头上,把自行车放在燕燕家后院的墙角边儿,砺丞接过荣女士递过来的凉帽,随意的拽了几根化肥袋子就开始往地尾走。荣女士已经麻利的准备好就要下地开始割麦子了。“割的时候注意点,别被镰刀割了手,还有,至少得割出来离墙三米远的距离,不然收割机转不过来弯”荣女士紧着喝了一口水嘱咐道。
砺丞摆摆手表示知道了,然后继续往地尾走,每年都是一样的步骤,都已经烂记于心了。
“回回跟你说点啥都这么不耐烦,跟欠你的似的”荣女士在背后抱怨的嘟囔,然后就响起了镰刀割断麦秸的刷刷声。
“快点开学吧”砺丞在心里想。倒不是因为不想干活,纯粹是不想听这么多的唠叨。砺丞沿着田垄一排排的割着,割下来的麦子用麦秸捆成一捆捆的装进带来的化肥袋子里,三米远的地尾才割了一大半,荣女士地头那边就已经结束了。
荣女士在地头把几袋子装满麦子的化肥袋子拖到燕燕家墙根下靠着,提着镰刀拿着水瓶赶到地尾,“喝水啊,丞丞。”说着就把水瓶递给砺丞,然后抻了抻腰。“年年夏天都这么热,就没个凉快时候,你曹二叔家的收割机还有半个小时就过来了,赶紧的把剩下的割完。”
远远的看见收割机开过来的时候,砺丞和荣女士的地尾小麦抢收工程堪堪结束。不过五分钟,收割机就停在田边的过道上了。
砺丞拖着装满麦子的化肥袋子往地头走的时候,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从收割机副驾驶位上开门跳了下来。
“砺丞。”蒋硕一边冲着砺丞挥手一边大声的喊。他在原地略顿了顿,好像是看清了砺丞手里拖着的化肥袋子,三两步的小跑过来,接住了化肥袋子的另一端。
“你怎么来了?居然还知道我家的地在哪儿,你以前可从来都没来过啊,从哪儿打听的?”砺丞看着和他一起抬化肥袋子的蒋硕问到。
“我可没打听,蒋家村的麦子都收得差不多了,曹家二叔前脚刚收了我姥家的地,给送到我姥家占的马路边上了,我本来在马路边那儿等着呢,刚我姥给钱的时候闲聊了几句,曹二叔说下一家来你们家,我听了一耳朵就跟着他过来了。”蒋硕笑着看着砺丞的眼睛说。
砺丞并没有关心蒋硕具体在说什么,就是突然发现了他的小虎牙,以前都没怎么见蒋硕笑过,这一笑就漏出来了,一排大白牙。尤其是可能最近在田里呆的久了,蒋硕皮肤变黑了很多,健康的小麦色一衬,显得牙更白了。
“哎,哎!怎么回事,走神还不耽误你走道儿呢?”蒋硕看砺丞干看着他不说话,拿手肘抵了一下砺丞的肋骨。“看啥呢,咋了,一个暑假没见,发现我变帅了?”
“帅的起来吗你,没在脸上留下疤就挺好的了,黑成啥了都,就剩一排反光的大白牙。”砺丞和蒋硕把化肥袋子搬到地头放下,然后去搬剩下的几袋。
“懂什么,这叫健康,再说你不也黑了点嘛,虽然没那么明显吧。”蒋硕又将砺丞上下打量了一番。“不过话说回来,你为啥都没怎么变黑啊,难不成一个暑假你都不出去玩儿?”
“是啊是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砺丞回到。
“少爷啊。”蒋硕的右手攀上了砺丞的肩膀“砺少爷,不无聊吗。”
“没辙,写暑假作业,每天上午写暑假作业,下午还得预习下学期的课程。”砺丞叹了口气,然后朝着荣女士的方向努努嘴。“下了死命令了,不干不行。五年级上册的语文我都快看完了。”
“那你暑假作业写完了?”蒋硕惊喜的问道,然后用他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看过来。眨眼的时候,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呼扇呼扇的。
“差不多了,就差个扫尾,怎么了,你没写?”砺丞把化肥袋子用膝盖一顶和蒋硕合力抬起来,然后有点疑惑的问到。
“谁家好人写这个啊,暑假都玩疯了,就最后几天想起来能写多少写多少,实在写不完就抄。”蒋硕顿了顿,接着说。“收麦之前我去了一趟北京,你知不知道。北京都通地铁了。好几条线儿呢。”
“地铁?地铁是啥,没听说过。你去北京找你妈了?”砺丞看向蒋硕问到。
“去看我妈不是重点,去玩才是。你别说,出去一趟是真长见识。北京修了好多大楼。最高的一个得有50层,还有一个银泰中心正在建,听说今年就能建好,到时候能有60多层呢。就是北京的地上交通不太好,到处都在拆啊建的,时不时的就堵车,怪不得要修地铁。地铁就是在地底下跑的火车,几分钟就来一趟,人少了能坐着,人多就得站着,跟坐公交车似的。”搬完最后几袋麦穗,蒋硕和砺丞挨着蹲在地头,蒋硕嘴里咬着麦秆儿含糊的说。
曹二叔的收割机已经在田地里开始作业了,噪音充斥在砺丞的耳朵里。他有些不能理解,看向蒋硕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他知道公交车,但是没有坐过,马上就要成为一名五年级小学生的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索镇的镇政府前面的小广场,他连县里都没去过,只知道县城在北边——这是他在砺建国同志和荣女士吵架的时候听来的。
砺丞不能理解,火车为什么可以在地底下跑,也不能理解,什么样的大楼可以修到60多层。村里的房子,最高的也就三米多,不到四米,按这个高度来算的话,60多层,要建200多米了。那要打多么深的地基啊,起大风的时候不会被吹倒吗?
所以砺丞有点接不上蒋硕的话了。他只能冲着蒋硕点点头,然后憋出一句“真厉害啊。”就低下头去,手指在地头的土地上不停的画圈。
砺丞没有羡慕,对于让他没有办法理解和想象的事物,他实在没有办法生出羡慕的情绪。此刻他就蹲在蒋硕的旁边,甚至连手肘都挨在一起,可是却突然觉得自己离蒋硕很远很远。他吸了吸鼻子。对于这种突然涌上来的情绪,砺丞也没有办法理解,很多年以后他才后知后觉的知道,那是自卑和委屈。对于蒋硕已经见过,体验过的新鲜事物连想象都没有办法做到的自卑和被匮乏的物质限制了想象力的委屈。
“少爷,怎么了,你哭了?”蒋硕听到砺丞吸鼻子的声音,吐掉嘴里咬的麦秆儿,看过来说。砺丞还是低着头,手指在地上不停的画圈,收割机的轰鸣,时远时近,充满了地头这个小小的世界。
蒋硕能理解砺丞此刻的情绪,非常能理解。就像他第一次一个人去北京,坐着大巴到了火车站第一次检票坐火车的时候,火车到了北京下车找不到出站口的时候,好不容易走出了出站口,看着火车站外面的高楼大厦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用夹杂着山东方言的普通话坐在出租车上报出他妈妈家的地址然后被出租车司机多坑了50块钱的时候,还有很多种这样的时候。
“没。”砺丞非常简短的回复,带了一点点的鼻音。
蒋硕盯着砺丞一边摇头一边不停画圆圈的手,可能是被砺丞感染了情绪,想到那么多的第一次,他也悄悄的红了眼尾。“不能再想了”蒋硕在心里想着,“可别俩人儿一起在地头上哭了,多神经啊。”但是那些第一次都没有必要跟砺丞说,那个时候像是一座接一座的翻不完的大山一样的“世面”,现在想来也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了,脚下这片土地在飞速的发展,现有的新鲜事物永远会被更新的东西取代。
“哎哟,我的少爷,咱不至于,真的,不至于。”蒋硕双手捧起砺丞的脸,然后把他的脸转向自己。两个人的眼神交汇,砺丞的眼睛红了一片,蓄着的泪水终究是没掉下来。蒋硕看不得这样的眼神,他透过砺丞的眼睛像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他现在经历了那些第一次,懵懂的懂得了一些道理,但对于当初的自己,还是有些同情。他把砺丞的脑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抱住他,像是在安慰当时举手无措的自己,他轻轻的拍着砺丞的后背说,“好样的少爷,咱可没必要为这样的事儿掉眼泪,哎你想想,你可是学霸啊,以后考上大学要什么样的世面见不到?说不定以后你的同学们连小麦小时候长什么样儿都不认识呢。”
“说正事。”蒋硕又把砺丞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搬到自己对面,“深情”的望着他的眼睛,“暑假作业,少爷,借我抄抄呗。”
蒋硕的打岔让砺丞很快的就调整好了心情。他看着蒋硕,蒋硕正贱兮兮的笑着,两颗小虎牙又漏了出来。“蓝颜祸水!”砺丞在心里恨恨的想。“也不知道以后要便宜哪个小姑娘了。”
“行啊,看在你叫我少爷的份儿上,等会儿曹二叔收完麦子,你在地头这儿等我,我去跟着卸了车,回来找你,你再跟我一起回我家拿。”砺丞看着曹二叔的收割机差不多收到尾声了,拉着蒋硕的胳膊往燕燕家的墙根又靠了靠,准备跟荣女士一起把化肥袋子里割的麦穗头一起装车。
“算了,要不等会儿你还是和我一起跟车去我家占的晒场吧,等卸完麦子你再跟我一起回去,省的来回跑的麻烦。”砺丞又想了想,看着蒋硕说。
“我都行,看你。”蒋硕看过来。
“那就一起吧。”砺丞爬上收割机,跟荣女士,蒋硕,曹二叔轮流着把装满麦穗头的化肥袋子装到曹二叔家收割机的后车斗里,然后伸手把蒋硕拉了上去。
荣女士给了割麦和运送的钱,坐上了副驾,砾丞和蒋硕两个人肩并着肩,头挨着头的坐在曹二叔家收割机的后车斗里,曹二叔开着收割机,轰隆隆的着向砺丞家占好的晒麦场出发,砺丞突然觉得自己和蒋硕像两头被关在拖拉机后车里的两只待卖的猪崽,美中不足的点就是两头猪都太瘦了,估计没有人买。
“哈哈哈哈哈。”然后砺丞突然就笑的前仰后合,刚刚红了的眼眶都还没完全恢复。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说出来听听。”蒋硕疑惑的看着砺丞问。
“咱俩像不像拖拉机后车厢里关着的两头猪?”砺丞还是没止住笑的回复到。
“去你的,我不是猪,你才是猪,你是一只粉红小猪。”说完,蒋硕上下打量了砺丞一眼然后继续说“不对,你也不是猪,看你瘦成这样,说你是猪都是对猪的侮辱,你顶多算一只猴子。”
“你不也一样,你还是一只黑猴子,印度来的吧哈哈哈哈哈。”砺丞也瞥了蒋硕一眼,毫不客气的回到。
然后两个人就在装满麦子的收割机后车斗里打闹了起来。砺丞挠着蒋硕的胳肢窝却被蒋硕翻身压在了下面,蒋硕手脚并用固定住了砺丞的四肢让砺丞动弹不得,两个人粗重的呼吸直直的喷在对方的脸上。砺丞在下面看着蒋硕看过来的眼睛,脑子里收割机的轰鸣和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声一下子全部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脏在瘦弱的胸膛里愈演愈烈的狂跳声。
砺丞忽然就觉得有些像是中了暑般的眩晕袭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蒋硕看着砺丞闭上了眼睛,砺丞的脸上因为刚才的打闹而爬满了红晕,汗水顺着额头一直流到了脖子后面,突然他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刮了刮砺丞的鼻梁。
姥姥以前经常做这个动作,在他小的时候。摔倒了,受委屈了,或者被同学欺负了,只要他回家的时候带着伤,姥姥就会刮一刮他的鼻梁。他知道这个动作里藏着关心和爱护。
砺丞感觉到鼻梁上轻柔的动作,睁开眼看着同样看向他的蒋硕,呲着大牙,笑了。眉毛弯弯,眼睛里藏着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