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天台的画家和沉默的风 ...
-
清晨的风裹着海水的咸涩漫过街道,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抚过皮肤,留下冰凉的触感。我蹲在阳台的角落,看琉璃在储物柜深处轻轻蠕动。妈妈织坏了的毛线毯被我叠成了一个小窝,它蜷在里面,半睁着琉璃色的眼睛,像两颗被海水磨亮了的玻璃珠。
“要乖乖的。”我轻声说,指尖抚过它柔软的皮毛。它微微抬头,蹭了蹭我的手指,那温度让我想起昨夜它在雨中发抖的模样。我又倒了一点温牛奶在碟子里,轻轻推到她面前。“晚上就回来。”我低声说,虽然知道它听不懂。
关上柜门的那一刻,心里莫名一紧,储物柜的缝隙里透进些许晨光,应该不至于闷。但那一种封闭的感觉还是让我隐隐不安,仿佛被关在里面的是我自己。
路过小区门口的早餐摊,蒸笼冒出的热气与海雾融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面粉与豆沙的甜香。我忍不住想象琉璃喝牛奶的样子,小小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碟沿,就像昨晚它蜷在我手心里那般脆弱。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也许不是我救了它,而是它选择了我——在这个喧闹的城市里,两个孤独的生命偶然相遇,彼此都需要一点温度。
校门就在眼前,我却听见巷口传来不寻常的声响。下意识放慢脚步,看见刘舒雨被三个男生堵在墙边。她的画板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一面薄薄的盾。一张画纸落在地上,被一个穿篮球鞋的男生踩在脚下。
“整天画这些没用的,装什么文艺?”男生的声音刺耳又熟悉,是隔壁班常被老师点名批评的李昊。他的手指向她发间的檀木簪子,那簪子我很熟悉,刻着细小的云纹,像她画中常出现的图案。
我攥紧书包带,布料摩擦着手心。理智告诉我别惹事,上高中这段日子,我早已学会在人群里隐藏自己。刘舒雨更是学校里出了名的独行侠,据说她整天只跟画具打交道,几乎不和人说话。
可当我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时,忽然想起昨晚雨巷里的那一幕:她蹲在湿漉漉的石砖上,用手帕小心翼翼裹住发抖的琉璃,动作轻得像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此刻的她,明明怕得指尖发白,却仍挺直着背,像在守护什么不容侵犯的东西。
“老师就在前面巡逻。”我朝他们身后喊了一声,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三个人明显一愣,回头张望的间隙,刘舒雨迅速弯腰捡起地上的画,紧紧搂在怀里。纸上印着清晰的鞋印,但中央的图案依旧清晰——一只蜷缩的猫,琉璃色的眼睛澄澈得像真的一样。
“骗谁呢!”李昊最先反应过来,但我已经拉住刘舒雨的手往校门冲去。画板在她奔跑中咚咚地撞着腿侧,檀木簪子几乎要松脱,长发如墨散在风里。我们一路跑进教学楼拐角,我才松开手。她的手腕很细,我能感觉到她急促的脉搏一下下敲打着我的指尖。
“谢……”她喘着气刚要开口,我就摇头打断:“快上课了。”说完转身踏上楼梯,没有回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着走,也许是不想看到她感激的眼神,也许是不愿承认那一刻心跳加快不仅仅是因为奔跑。
教室里的早读铃正好响起,我把书包塞进抽屉,拿出语文书翻到昨天那页。同桌碰了碰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问:“刚才看见你和三班那个怪人一起跑进来,你们认识啊?”
我摇摇头,把课本立起来,挡住斜射进窗的阳光。“只是碰巧。”我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动。
同桌撇撇嘴:“最好离她远点。听说她整天神神叨叨的,光知道画画,成绩烂得要命……”后面的声音渐渐模糊,我望着黑板上的公式,忽然想起刘舒雨的成绩其实不差,尤其是语文,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文念。那些字句里总透着海的影子,仿佛每个字都浸过海水,在纸上漾开淡淡的蓝。
一整天的课在恍惚之间流逝。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着抛物线,阳光透过窗,在黑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看着那条优美的曲线,忽然想起琉璃弓起身子的弧度,不知道它有没有喝完牛奶,会不会在黑暗里害怕。储物柜门缝透进去的光够吗?它还认得我的气味吗?
午休铃声响起,我从书包里拿出自己准备的饭团。紫菜包着糯米饭和煎蛋,我不想去食堂挤,就转身走向顶楼。
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风从门缝渗进来,带来远处港口的气息——海水的咸涩、货轮的铁锈、还有若有若无的鱼腥。我推开门,阳光顷刻洒落满身。
然后我看见了她。
刘舒雨坐在天台边缘的水泥台上,画板搁在膝盖,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淡金,几缕发丝从松挽的发髻中垂落,随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画得那么专注,仿佛全世界都浓缩在那张画纸上。
我没有出声,在离她最远的角落坐下,展开饭团的包装纸。海风吹来,带来她那边淡淡的松节油味,混着铅笔屑的木香。余光里,能看见画纸上的轮廓——一只蜷缩的小猫,琉璃色的眼睛清澈透亮,周围点缀着细碎的光斑,就像昨夜台灯下的模样。
她偶尔停笔,用指尖轻抚画纸边缘,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给予安慰。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画的不只是猫,而是某种更珍贵的东西——那个脆弱却从不屈服的自己。
我静静吃完饭团,海风渐渐大了起来,掀动画纸的一角。她连忙用手压住,另一只手仍握着笔继续画,仿佛停下一秒就会永远失去什么。我注意到她的校服袖口沾满了各种颜料,蓝如海,白如浪,金如此刻洒在她发间的阳光。
折好包装纸放进书包时,我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但她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悄悄加快脚步,心里想着要早点回去看琉璃。走到楼梯口,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阳光如瀑布般倾泻,刘舒雨的身影在光晕中显得单薄而沉静。风拂起她的发丝和衣角,而她依然坐得安稳,仿佛与脚下的水泥台、与这座天台、与更远处的海洋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画板上的小猫仿佛在光影间眨了眨眼,琉璃色的眸子清澈如初,映照着这个它才刚刚开始认识的世界。
我轻轻带上铁门,将这一片宁静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