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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明暇之殇·绝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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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并未持续太久。极致的悲痛像一场迅猛的高热,烧灼着我的神智,却无法让我长久地逃离现实。意识是被一阵阵更加清晰、更加刺耳的哭嚎和狂笑声硬生生拽回来的。
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顾七紧绷的下颌线和布满血丝、写满担忧与警惕的眼睛。他半抱着我,依旧藏身在那片断壁残垣之后。另外两名死士守在稍远些的残破窗棂边,死死盯着外面。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和血腥味更加浓重了。
母后倒下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再次淹没了我,心脏痉挛般地抽痛起来,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味。我剧烈地喘息着,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抓住顾七的衣襟,指甲深深掐入他坚硬的皮甲。
“殿下,您醒了?”顾七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如释重负,却又沉重万分,“……节哀。娘娘她……走得英勇。”
英勇?是啊,为了满城百姓,从容赴死,何等英勇。可这英勇,却像最钝的刀子,在我的心上来回锯割。父皇战死,母后自尽……短短一夜之间,我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家国破碎,至亲皆亡。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冰冷地淌过脸颊。
外面的喧嚣似乎发生了变化。耶律桀显然已经失去了对“欣赏”夏国皇后遗体的兴趣,或许母后的决绝反而让他觉得无趣。狄兵们驱散百姓的呵斥声、鞭打声和哭喊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更加猖狂的搜捕和喧嚣。
“搜!给本王仔细地搜!”耶律桀粗嘎的嗓音在夜风中传来,带着残忍的兴奋,“顾昀的儿子!那个小太子!肯定还藏在宫里或者城里哪个角落!挖地三尺也要给本王找出来!”
“抓住夏国太子者,赏千金,封万户!”
“任何窝藏者,格杀勿论!屠其满门!”
各种各样的呼喝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破门砸窗、翻箱倒柜的巨响,以及狄兵发现躲藏百姓时发出的狞笑和杀戮声。搜捕的重点,似乎正逐渐朝着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蔓延。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父皇母后用生命换来的我的生路,难道就要断送在这里?
顾七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低声对另外两名死士道:“不能再待了!必须立刻走!往最混乱、最偏僻的地方去!”
我们刚准备再次移动,一阵特别尖锐的哭喊和争执声从不远处的一条巷口传来,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也吸引了附近狄兵的注意。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娘!”
“暇儿!暇儿!”
那声音……虽然充满了惊恐和哭腔,但我绝不会听错!
是明暇!还有……舅母的声音!
我猛地扒住断墙,循声望去。只见几名狄兵正粗暴地从一处半塌的民居里拖拽出两个人影。正是我的舅母和明暇!她们显然没能及时逃离或躲藏好,被发现了。
舅母发髻散乱,死死护着明暇,试图将她藏在自己身后。而明暇,她穿着那身我熟悉的鹅黄色裙衫,此刻却沾满了污渍和灰尘,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恐惧,却依旧努力挺直着脊背,试图保护自己的母亲。
“嘿!这俩小娘皮模样不错!尤其是这个小的!”一个狄兵□□着,伸手就去摸明暇的脸。
“滚开!”明暇猛地打开他的手,眼神像受惊却不肯屈服的小兽,带着一种绝望的勇敢。
“妈的!还敢反抗!”那狄兵恼羞成怒,举刀就要砍向护着明暇的舅母。
“不要!”明暇尖叫着,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似乎是头目的狄兵小队长喝止了他:“蠢货!耶律大王正要找夏国太子!这女人看着像是官家女眷,说不定知道点什么!带走!押去前面广场!大王正在那儿亲自审问呢!”
那举刀的狄兵悻悻地放下刀,和其他人一起,粗暴地推搡着舅母和明暇,向着西华门方向、也就是刚才母后殉国的那片广场走去。
我的血液瞬间冰凉!他们要带明暇去见耶律桀!审问?他们想审问出我的下落!
“殿下……”顾七的手再次按上我的肩膀,力度沉重,“冷静……我们不能……”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们不能救。一旦现身,不仅是送死,更是辜负了父皇母后,辜负了所有牺牲。可是……那是明暇啊!是那个会对我笑、会因为我一句打趣而脸红、会偷偷绣香囊给我的明暇!是那个我已经订下婚约、约定共度一生的明暇!
眼睁睁看着她被拖入虎口,而我却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逃窜?这种无力感和耻辱感几乎将我逼疯!
我们被迫跟着移动,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远远地缀在那队押送明暇和舅母的狄兵后面。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我必须要知道,必须要看到……哪怕那结果会让我万劫不复。
很快,我们又回到了能远远望见西华门广场的地方。耶律桀果然还在那里,骑在马上,似乎正在不耐烦地等待着什么。母后的遗体已经被移开,不知去向,只留下地上一滩模糊的暗色痕迹,刺痛我的眼睛。
舅母和明暇被粗暴地推搡到耶律桀的马前。
“大王,抓到两个娘们,像是夏朝官眷!”
耶律桀睥睨着下方,目光在明暇苍白的脸上扫过,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哦?你们是什么人?可知夏国太子顾知安藏在何处?”
舅母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不……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耶律桀冷笑一声,猛地挥鞭,鞭梢抽在舅母身旁的地面上,溅起一串火星,“本王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目光转向明暇,“这小丫头,细皮嫩肉的,倒是标致。说!顾知安在哪?说了,饶你不死,说不定还能赏你个前程!”
明暇抬起头,看着马背上那如同恶魔般的虬髯大汉,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嘴唇咬得死死的,渗出血丝,却倔强地一声不吭。
“不说?”耶律桀失去了耐心,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很好!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开口!”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目光落在高大的宫墙和城门楼上,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光芒。
“来人!把这两个女人,给本王倒着吊到那城楼上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包庇夏国太子是什么下场!也让那个不知道藏在哪个耗子洞里的小太子看看,他的子民因他而受罪!”
“不!不要!”舅母发出凄厉的哭喊。
明暇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彻底的惊恐。
狄兵们却兴奋起来,如同拖拽牲畜一般,粗暴地拉着挣扎哭喊的舅母和明暇,冲向宫门旁的阶梯。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直流。不!不能!他们怎么能?!
顾七和其他死士死死按住我,他们的脸色也同样铁青,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的理智,用身体作为牢笼,将我困在原地。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舅母和明暇被拖上高高的宫墙,看着狄兵们用粗糙的绳索捆住她们的脚踝,看着她们被残忍地推下垛口!
两声短促的尖叫划破夜空。
两个纤细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又如同被狂风摧折的娇花,猛地倒悬在了高高的城墙之外!她们的头发垂落下来,裙摆在空中无力地飘荡,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剧烈地扭动着。
“啊——!”舅母的惨叫凄厉得不似人声。
明暇似乎短暂地昏厥了过去,很快又因为血液逆流的痛苦而苏醒,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城墙下,耶律桀和狄兵们发出猖狂得意的大笑,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表演。一些被驱赶过来围观的百姓则发出惊恐的抽气和压抑的哭泣。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满腔的血腥味。那是明暇……我放在心尖上的人……被如此折辱……
耶律桀打马,走到城墙下,仰头看着倒悬的两人,声音如同恶鬼:“说!顾知安在哪?!不说,就吊到死!或者,一刀一刀剐了你们!”
“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舅母的精神似乎已经崩溃,哭喊着哀求。
明暇却艰难地抬起头,倒悬的视野让她痛苦不堪,她努力地,试图看向某个方向——是我们藏身的方向!她似乎凭着某种直觉,知道我一定在附近看着。
她的目光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恐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绝望的、惊人的坚定。
“不……知道……”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却清晰,“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耶律桀狞笑,“看来是苦头没吃够!拿鞭子来!”
一名狄兵递上浸了盐水的马鞭。
耶律桀抬手,狠狠一鞭抽在舅母身上!
“啊——!”舅母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
“娘!”明暇痛呼,泪水混合着血水从倒悬的脸上滑落。
“说不说?!”耶律桀厉声问,鞭子再次举起。
“不……不知……”明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固执。
鞭子再次落下,这次抽在了明暇自己身上!单薄的春衫瞬间破裂,露出一道血痕。
她疼得浑身痉挛,却死死咬住嘴唇,没有惨叫出声。
我在断墙后,心如刀绞,浑身抖得无法自持。我想冲出去,我想杀了耶律桀,我想替下她们!可我却被死死按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只能像困兽一样,发出无声的咆哮,任泪水肆虐。
耶律桀似乎失去了耐心,他将鞭子扔给手下:“继续打!打到说为止!不说,就吊着!让所有人都看着!”
狄兵们接过鞭子,开始一鞭一鞭地抽打在倒悬的两人身上。惨叫声、鞭挞声、狄兵的狂笑声……交织成一片人间地狱的图景。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而残酷。每一鞭都像抽在我的心上。
舅母的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没了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明暇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的呻吟声越来越弱,身体软软地垂着,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就在我以为她也要撑不住的时候,她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再次艰难地抬起了头。她的目光,再次精准地、充满了无尽眷恋和决绝地,投向我们藏身的方向。
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肆虐的火光与黑暗,我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清澈的、令人心碎的温柔和告别。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喧嚣,准确地传入我的耳中,如同最后的叹息,又如同最坚定的誓言:
“顾知安……活下……去……”
“光复……大夏……!”
话音未落,她不知如何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扭动被捆缚的腰身,竟然硬生生地挣脱了狄兵抓着绳索的手!或者说,狄兵根本没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举动!
那抹鹅黄色的、纤细的身影,如同挣脱了线束缚的蝶,又如同毅然扑向火焰的飞蛾,从高高的城墙之上,翩然而又决绝地——坠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看着她坠落,看着那身鹅黄的衣裙在风中猎猎作响,看着她散开的青丝如同墨色的瀑布飞扬,看着她最后望向我的、那双清澈的、带着微笑和嘱托的眼睛……
“不——!!!暇儿——!!!”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嘶吼,终于冲破了顾七的禁锢,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痛苦和绝望!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重重地砸落在城墙下的青石板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巨响。
世界,在她坠地的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我的眼前只剩下那片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鲜红,以及那抹躺在血泊中、再也无法睁眼看我的鹅黄。
明暇……
我的明暇……
死了。
为了我,受尽折辱,宁死不屈,最终……跳墙殉节。
我猛地挣脱了顾七的手,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想要冲出去,冲向那摊血泊,冲向那个恶魔!
却被顾七和另一名死士死死扑倒在地,用身体牢牢压住,捂住了我的嘴。
“殿下!不能啊!不能让沈姑娘白白牺牲!!”顾七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吼,带着巨大的悲痛和哽咽,“她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是为了大夏!您不能辜负她!不能啊!”
我疯狂地挣扎着,踢打着,泪水混合着泥土和血污,糊满了脸颊。心脏痛得像是被生生剜出,碾碎,再扔进冰窖。那种痛,超越了极限,让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的绝望。
城墙下,耶律桀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骂了句什么,挥挥手,示意手下处理尸体。狄兵们上前,如同拖拽破布一般,将明暇和舅母的尸身拖走,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停止了挣扎,瘫软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两道血痕,望着明暇最后坠落的地方。怀中,那半枚未绣完的“安”字香囊,冰冷地贴着我的胸口,仿佛带着她最后的体温和决绝。
顾七慢慢松开了我,和其他死士一样,跪在一旁,无声地流着泪,向着那个方向,重重叩首。
我蜷缩在冰冷的废墟里,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幼兽,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泪水流干,喉咙嘶哑,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
父皇、母后、明暇……一夜之间,我所爱的一切,尽数离我而去,以最惨烈的方式。
而我,却只能躲在这里,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连为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焰,在我心中疯狂燃烧。
还有那蚀骨的、永世无法磨灭的痛。
明暇最后那声“活下去”、“光复大夏”,如同最沉重的枷锁,也是最后的光芒,套在了我几乎要随之毁灭的灵魂之上。
我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怀中那冰冷的半枚香囊,如同握住唯一的浮木,握住她最后的嘱托。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六个字,从此,将是我余生所有的意义,和永无止境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