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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屠城之痛·流亡 ...

  •   史馆内的血腥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死亡的气息。那七具倒在血泊中的青衫身影,尤其是舅舅最后平静却决绝的面容,如同鬼魅,在我紧闭的双眼和睁开的双眼前反复浮现,挥之不去。

      耶律桀带着暴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离去,脚步声和狄兵的喧嚣渐远,但这片区域的死寂并未带来丝毫安宁,反而更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压抑。

      顾七的手依旧死死按着我的肩膀,力道未有半分松懈。他和其他两名死士伏在我身旁,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压得极低,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我们在等待,等待一个逃离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区域的时机。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和悲痛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远处,城中的混乱并未因耶律桀的暂时离去而平息,反而似乎更加猖獗。哭喊声、狂笑声、建筑倒塌的轰鸣、以及……一种新的、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是烈火吞噬木材、布帛、甚至……人体的噼啪爆裂声,伴随着风助火势的呼啸,正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空气中原本混杂的血腥和烟尘味,此刻被一种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覆盖、加重。炽热的风开始卷过断壁残垣,带来灼人的灰烬。

      “走水了!”一名死士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狄兵在放火烧城!”

      我的心猛地一沉。放火烧城?!耶律桀是因为在史馆受挫,将怒火发泄在了整座云渊城上?还是他本就打算用一场大火来彻底摧毁这座大夏的都城,掩盖所有罪行,无论是屠杀,还是史官的不屈?

      无论原因为何,结果都是一样的——这座千年古都,正在陷入一片火海!

      “不能再等了!”顾七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火势一起,狄兵必然更加混乱,但也可能封锁各门!必须趁现在冲出去!”

      他一把将我拉起。我的双腿依旧绵软,依靠着他的搀扶才勉强站稳。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座寂静无声、却仿佛有无形火焰在燃烧的史馆。舅舅……还有其他史官……他们的遗体,就要葬身火海了吗?连最后的安宁都无法得到?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几乎将我击垮。

      “走!”顾七不容我多想,半拖半架着我,冲出了藏身的廊柱阴影。另外两名死士一左一右护卫,刀已出鞘,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任何可能的危险。

      街道上的景象,比之前更加如同炼狱。

      火!到处都是火!

      房屋、店铺、甚至街道两旁的行道树都在熊熊燃烧,冲天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将一切都染上了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橘红色。热浪扑面而来,灼烧着皮肤和呼吸道。浓烟滚滚,遮挡视线,呛得人剧烈咳嗽,泪水直流。

      街道上混乱到了极致。百姓哭喊着从燃烧的家中逃出,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生路。北狄士兵的身影在火光和浓烟中若隐若现,他们不再是搜捕,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他们骑着马,挥舞着火把和刀剑,肆意纵火,追杀着看到的每一个活口,无论老幼妇孺。狂笑声、惨叫声、建筑物的崩塌声……交织成一曲末日般的交响。

      我们一行人如同逆流而上的鱼,在混乱的人潮和火海中艰难穿行。死士们拼尽全力,既要躲避无处不在的狄兵和致命的火焰,又要护着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我。

      “这边!快!”顾七嘶吼着,引着我们试图拐进一条火势稍小的窄巷。

      然而,刚冲进巷口,迎面就撞上几个正在砸门抢掠的狄兵!双方骤然照面,都是一愣。

      “夏狗!”狄兵反应过来,狞笑着举起滴血的弯刀扑了过来。

      “杀!”顾七眼中凶光毕露,没有丝毫犹豫,低吼一声,迎头撞上!他手中的短刃如同毒蛇出信,精准而狠辣地抹过当先一名狄兵的喉咙。另外两名死士也同时出手,刀光闪动,配合默契,瞬间又将另外两名狄兵砍翻在地。

      战斗结束得极快,却惊险万分。血腥味再次弥漫开来,混合着焦糊味,令人作呕。

      “快走!”顾七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拉起我就继续往前冲。

      但这里的动静显然惊动了附近的狄兵。呼喝声和脚步声从巷子两端传来,我们被堵在了中间!

      “上房!”顾七当机立断,猛地托举着我,将我推向旁边一栋尚未完全起火、但已半塌的房屋矮墙。一名死士率先翻身而上,伸手接应。另一名死士则转身,持刀死死守住巷口,准备断后。

      我被连推带拉地弄上墙头,砖石滚落,险些摔下去。回头望去,只见巷子另一端,已有七八名狄兵嚎叫着冲了过来,与断后的那名死士瞬间交锋在一起!刀剑碰撞声激烈响起。

      “走!”墙上的死士拉着我,跳下矮墙,落在另一条更加狭窄、堆满杂物的后巷。顾七也紧跟着翻了过来。

      “老五!”顾七对着墙那边嘶声喊了一句,声音带着焦急和不舍。

      墙那边传来一声闷哼,以及狄兵疯狂的叫骂声。随即,是兵器坠地的声音,和身体倒地的沉重声响。

      守在那边的死士……没了。

      顾七的眼睛瞬间赤红,但他甚至来不及悲伤,因为狄兵已经开始试图翻越矮墙追过来!

      “走!”他几乎是咆哮着,推着我和另一名死士,跌跌撞撞地冲向后巷深处。

      我们在迷宫般的小巷和燃烧的废墟间亡命奔逃,身后狄兵的追喊声和脚步声时远时近。浓烟越来越密,几乎无法视物,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向着西北方向摸索。

      一路上,惨状触目惊心。

      我看到一个母亲抱着已然焦黑的婴儿,坐在燃烧的家门前,目光空洞,无声流泪,直至被落下的房梁吞噬。
      我看到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挽着手,唱着嘶哑的、古老的歌谣,毅然走入一片火海,似乎选择了有尊严的终结,而非死于狄兵刀下。
      我看到一队年轻的学子,穿着破烂的儒衫,拿着简陋的木棍和砖石,试图阻挡一队狄兵骑兵,瞬间就被铁蹄踏碎,鲜血和脑浆迸溅在烧焦的墙壁上。
      我看到更多的,是普通百姓,在火与刀的夹缝中绝望地奔逃、哭嚎、死去……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大王有令!屠尽云渊夏人!”

      狄兵疯狂的吼叫声如同跗骨之蛆,无处不在。

      屠城。这才是真正的、毫无遮掩的屠城。母后用生命换来的那短暂的“止屠”承诺,在耶律桀的暴怒和史官们的刚烈面前,脆弱得如同笑话。

      而在这片绝望的炼狱中,我竟也看到、听到了另一些东西。

      当狄兵试图将一群百姓驱赶到一起进行屠杀时,一个浑身是血、断了手臂的士兵猛地从尸堆中跃起,用最后一只手臂死死抱住一个狄兵的马腿,声嘶力竭地对着那些惊恐的百姓大喊:“跑啊!快跑!往西北跑!能活一个是一个!记住今天!报仇——!”
      话音未落,他被乱刀分尸。

      在一处燃烧的祠堂前,几位乡老组织起残存的青壮,拿着菜刀、锄头,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与一小股狄兵浴血巷战,死战不退,直至全部倒下,祠堂的火焰将他们和敌人的尸体一同吞没。临死前,他们的怒吼声震耳欲聋:“大夏不亡!血仇必报!”

      甚至有一些妇女,她们没有武器,就用牙齿,用指甲,用身体作为阻碍,扑向狄兵,为身后的孩子或老人争取那微不足道的逃生时间。她们的眼神中,没有哀求,只有刻骨的仇恨和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

      “杀了这一代,还有下一代!”
      “只要还有一个大夏人活着,就跟北狄狗没完!”

      这些绝望的嘶吼,这些用生命发出的诅咒,这些宁死不屈的身影,如同一个个沉重的音符,敲打在我几乎麻木的心上。

      父皇的怒吼,母后的决绝,明暇的坠落,舅舅和史官们的血……还有眼前这些无数无名百姓的悲壮赴死……它们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沉重得让我无法承受、却又无法摆脱的洪流。

      我不是一个人。我的身上,背负着整个云渊城的血债,背负着整个大夏的亡国之痛,背负着无数宁死不屈的亡魂的期望。

      逃跑,不再仅仅是求生,更成了一种沉重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我们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燃烧的街道,躲过了多少次致命的围堵。身边的最后一名死士,为了引开追兵,嘶吼着冲向了另一条岔路,很快,那边传来了激烈的搏杀声和戛然而止的惨叫。

      现在,只剩下顾七和我。

      我们都已精疲力尽,衣衫褴褛,满面烟灰,身上布满了擦伤和灼痕。我的喉咙被浓烟呛得如同火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顾七的状况更糟,他为了护我,背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浸透了他的黑衣,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搀扶着我,一步步向前挪动。

      终于,我们踉跄着冲出了一片燃烧的坊市,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云渊城的西北城墙!一段看起来确实比其他地方低矮些、砖石也显得新旧不一的城墙段就在前方不远处!

      希望,如同黑暗中微弱的光,骤然亮起。

      然而,就在距离城墙不足百步的一片相对空旷的废墟上,我们被发现了。

      一队正在附近纵火的狄兵骑兵看到了我们,发出了兴奋的嚎叫,打马冲了过来!

      “殿下!跑!向城墙跑!”顾七猛地将我向前一推,自己却毅然转身,抽出了腰间最后一柄短刃,面对着汹涌而来的骑兵,眼中是决绝的死志!他要用自己的命,为我争取最后几十步的时间!

      我看着他那染血的、挺拔如松的背影,看着那汹涌而来的狄兵铁骑,心脏骤然缩紧。又要有人为我而死吗?又一个……

      不!

      不知从哪里涌来的一股力气,或许是极致的绝望催生出的疯狂,我猛地停下脚步,没有独自逃向城墙,而是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燃烧着的、焦黑的木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转身冲回了顾七身边!

      “殿下!”顾七惊怒交加。

      我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凭着一股本能,挥舞着那根燃烧的木梁,毫无章法地砸向冲在最前面的马腿!

      那马受惊,人立而起,将背上的狄兵甩落在地。其他骑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弄得阵型一乱。

      顾七抓住这瞬息的机会,如同扑食的猎豹,猛地窜出,短刃精准地划开落马狄兵的喉咙,同时夺过了对方手中的弯刀!

      “走!”他再次对我吼道,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同的意味。他不再试图让我先走,而是与我背靠背,面对着重新组织冲锋的狄兵。

      我们就像狂涛骇浪中最后两块紧紧相依的礁石,渺小,却带着一种绝望的顽强。

      狄兵们被激怒了,嚎叫着再次冲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旁边的废墟中,猛地砸出无数砖石瓦块!甚至还有几支燃烧的箭矢,歪歪斜斜地射向狄兵!

      “杀北狄狗!”
      “保护殿下!”(他们竟认出了我!?)
      “跟他们拼了!”

      十几个衣衫褴褛、满面烟灰的百姓,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如同从地底冒出来一般,拿着各种能找到的“武器”,疯狂地冲向了狄兵!他们显然早已躲藏在此,目睹了一切,此刻竟不顾生死地冲了出来!

      狄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阵脚再次大乱。

      “走!殿下!快走啊!”一个老汉对着我和顾七声嘶力竭地大喊,随即就被一名狄兵的长矛刺穿了胸膛。

      “走——!”顾七眼中含泪,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利用这用百姓性命换来的宝贵空隙,拖着我,用尽最后力气,发足狂奔,冲向那段低矮的城墙!

      身后,是百姓与狄兵混战、厮杀的惨烈声音,是绝望的怒吼和濒死的惨叫。

      我不敢回头,不能回头。只能拼命地跑,任由泪水混合着烟灰和血污,在脸上肆意横流。

      终于,我们冲到了城墙根下。顾七毫不迟疑,从腰间解下早已备好的钩索,奋力向上抛去!铁钩卡住了垛口。

      “上!”他托着我,将我推向绳索。

      我抓住冰冷的绳索,手脚并用,拼命向上攀爬。城墙并不算极高,但对于精疲力尽的我来说,却如同天堑。手掌被粗糙的绳索磨破,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痛。

      下方,顾七手持弯刀,死死守着钩索下方,任何试图靠近的狄兵都被他拼死挡开。他的背影在火光中显得如此高大,又如此孤独。

      我终于爬上了垛口。狂风夹杂着火星和灰烬扑面而来,几乎将我吹落。我趴在垛口,向下伸出手,嘶声大喊:“顾七!上来!”

      顾七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欣慰,有决绝,也有无尽的嘱托。他猛地挥刀砍翻一个冲来的狄兵,却也被另一支冷箭射中了腿弯,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更多狄兵围了上来。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殿下!活下去!光复大夏——!”

      喊罢,他猛地挥刀,斩断了连接着我与他的那根钩索!

      “不——!”我趴在垛口,发出绝望的嘶吼。

      失去钩索的牵引,我重心不稳,猛地向后一仰,从城墙外侧,直直坠落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下方是漆黑一片的护城河与荒地。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最后看到的,是城墙之上,顾七挥舞着弯刀,被无数狄兵身影吞没的画面,以及……云渊城内,那映红了整个夜空的、无尽的火海。

      这座生我养我的都城,这座承载了我所有爱与痛的城,正在我眼前,燃烧、崩塌、死去。

      而我,是它最后的太子,背负着它所有的血与火,坠落向未知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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