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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熟悉的酒和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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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帆快步回到了吧台后,正值营业高峰期,水槽里待洗的玻璃杯快要堆满。
他把袖子再挽上几分,用扣子固定好,挤出些柠檬气味的清洁剂,很好地驱逐了周遭的酒香。
露出的半截手臂线条紧实,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飞快地冲洗着杯子,飞溅的水花打湿了额前的几缕碎发,他却顾不上擦。
关掉水龙头,扯过旁边挂着的干燥毛巾,三两下擦干手和吧台上的水渍,再将清洗干净的酒杯整齐地摆放好,动作麻利。
苏帆不讨厌这样,甚至早已习惯了如今的工作,足够平凡,足够他忘掉过去,割舍曾经。
但吧台下层的角落里,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的法律原文书,卷起的书角证明主人没少翻阅它,那惹眼的红色封面与酒吧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工作时间,苏帆从来都是心无旁骛,即使是刚刚和商决意外的突然重逢。在短暂的惊慌过后,还是被他连同过去一起丢下,一如往常,专注着手头的事。
来了新的要求,他拿起雪克杯,开始新一轮调酒。
苏帆工作时认真又严谨,加上技术实在非同一般,酒吧老板看着他上任后飞涨的营业额,大手一挥给他工资翻了倍,这也让他在这座纸醉金迷的陌生都市有了重新安身的资本。
又一次完成服务后,吧台上没有了新订单,经理也没有叫他,苏帆终于得空闲了下来。
他站在吧台后,手上托着一个刚洗净的古典杯,用纤维布从杯口向内旋转着擦拭,动作仔细。
直到吧台上响起“哒哒”的指关节敲击声。
苏帆没有立刻抬头,只是习惯性地说:“您好,要喝点什么?”
“一杯教父,苏格兰威士忌,杏仁利口酒适量少些,要帝萨诺,大概3比1,我不喜欢太甜。”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声音。
苏帆停住手,抬眸看去。果然,是熟悉的人。
他只是微微一愣,然后立马回过神来,应了句好。
苏帆放下刚擦拭好的杯子,转身取来一个新的岩石杯,放入适量老冰,动作熟练地量取酒液,匀速搅拌混合,再倒入冰镇好的杯中,最后挤压一条宽橙皮,让汁水喷洒在酒液表面。
完成时把橙皮投入杯中。它的甜香与杏仁利口酒的核果类风味很搭,能提供一层非常微妙且不突兀的果甜香气,完美补充因减糖而可能缺失的香气层次。
这是苏帆曾经为着商决的喜好,专门调制出的配方。
他将酒杯推过去,不可避免地与对方投来的目光相遇。
商决并没有多言,只是认真欣赏着苏帆调酒的动作。
然后端起酒杯,难得有些迫不可待地饮了一口,感受到酒液顺滑,威士忌的醇香在口腔里占据着绝对主导,一丝带着橙香的甜味直到尾声才悄然浮现在舌尖,带来属于坚果的余味。
“Sublime!”(极致美妙)商决感叹道。
“苏,只有你,我才能喝到如此……完美的教父。”
商决有些找不到形容自己感受的中文词语,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次遇到了这个唯一能带给他如此感受的人。
“谢谢夸奖。”苏帆没再刻意避开,他重新拾起无关紧要的擦拭工作,试图让气氛显得更自然一些。
这也正中了商决的下怀。
商决自然察觉到了刚刚意外重逢时苏帆的紧绷,也没有错过他眼里一闪而过难堪和恐慌。
他潜意识里不想再见到那样的苏帆,于是顺着把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喝到这杯酒,我这趟出差也不算全无收获。”
商决朝苏帆笑了笑,言辞间是对自己的调侃。
“工作不顺?”苏帆也不停手,就这么和商决闲聊,像对待常来的熟客。
“算是吧,这里的投资环境,呃……有些特殊,和我计划中的差别很大。”商决也顺着答道。
苏帆闻言笑了,耸了耸肩,“当然,这里跟美国可不一样。”
“看你的样子,似乎还挺……适应?”商决没忍住疑问,尽量斟酌了用词,用轻松的语气假装不经意问道。
但苏帆还是被“适应”一词刺到了,虽然他面上依旧毫无破绽,甚至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嘴角的弧度上扬了几分。
“跟你不一样,我可是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土生土长的华国人,哪谈得上什么适应不适应的。”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关于苏家突遭重击,他被迫中断学业匆忙归国,拼尽全力也无可挽回只能宣告破产,再到父母双亡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三年间的种种艰难,彻底颠覆的世界和人生,都因着“适应”二字试图翻涌而上,却被主人强行按了下去。
苏帆话里调侃的笑意很明显。
明显的就像一道墙,把商决隔离在外面。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商决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吧台并不算大,两人面对着面,一站一坐,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空气中弥漫着威士忌的酒香和一种无声的张力。
过去的亲密与如今的陌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氛围。
商决没有再追问,他只是看着苏帆,慢慢饮着那杯教父。
看着苏帆接到新的要求,利落地为另一位客人调酒。
看着苏帆单薄的身子,商决曾经用手臂丈量过他,一圈勉强能环住,现在估计瘦得要不到了……
看着苏帆安静的侧脸,商决曾经很少见到他这样,只有一种情况,过去只有睡着时才会乖下来……
好像变得认不出了。
可灯光下,苏帆那挺得笔直的身子,在商决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从阴影里端起那杯教父,一饮而尽。
那片被重力挤压过的橙皮就这么安静地沉在杯底。
被酒液泡过的它仿佛再次吸满了水,重新舒展起来。
“再来一杯?”苏帆将调好的酒递给另一边的客人,回头看见商决的杯子空了,语气是专业的询问。
商决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
他这次来中国行程匆忙,加上计划不顺公司那边又催得紧,明天就得回美国。
遇到苏帆,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和苏帆重新接触,更不在他列的计划表中。
从商决开始创业以来,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打乱他定好的日程和计划,哪怕是他的家人都不行。
可是,他一直隐隐约约地有种感觉,就是他说的节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被扰乱了,只是还没到爆的那一天。
或许是旧金山的城市天际线足够璀璨,高耸的摩天大楼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商决的夜晚多与电脑和代码为伴,咖啡代替了美酒,成了他漫漫长夜的唯一消遣。
在硅谷站稳脚跟,定居旧金山后的这三年,商决竟然再也没有坐过那六七个小时的航班,只为飞一趟波士顿。
那套位于肯德尔广场的公寓仍在那儿,只是再也无人打开它的门。
负责维护的管理人员曾问过他要不要卖掉,波士顿那地方的房价倒是一直在涨。
商决却一直没有出售它,哪怕是融资最困难的时候。
他只会在每一次攻克难关后的放松饮酒时,在世界各地喝到的每一杯不合口味的教父时,突然地想起苏帆,想起波士顿的慢节奏,想起依偎在一起的温暖。
而不是旧金山高压之下的繁华。
商决看着苏帆那双如今总是习惯性微垂的眼睛,心中某个角落被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击中。
那不仅仅是故人重逢的惊讶,更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悸动。
让商决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波士顿,回到了那个不算大,两个人住刚好的公寓。
商决之前从未真正界定过当年那段三个月的关系在他心中的分量,只以为是成年人之间各取所需的心照不宣。
但此刻,在这个异国的酒吧里,看着这个显然经历了许多的苏帆,不再是记忆里的那副模样。
但透过表象,苏帆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调酒的动作,挺直的脊背,以及那杯只属于他的教父。
商决想起了曾经在他面前严厉警告他不准打扰,背法条时认真而沉浸的苏帆。
和此时此刻这个专注于工作的调酒师,重叠得一分不差,完美契合。
商决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苏帆,或许远比他曾经以为的更加特别。
也更加重要。
“好。”商决把空杯推过去,声音更低了几分,“同样的,还是教父。”
“我想这个味道太久了,一杯可不够。”他笑着看向苏帆。
然后,像是突然做了某个决定,状似随意地说道:“可我明天的航班回旧金山,或许,今晚,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苏帆取酒的动作,再次顿了下来。
商决似乎是怕他误会,立马解释道:“只是聊聊,我们怎么也算朋友吧,很久不见了,在异国他乡遇到个熟人可不容易,尤其还是……我遇到你。”
苏帆没有做声,他沉默地再调了一杯教父,依旧是商决的专属配方。
直到他将酒递过去时,才开口,“也没有很久,应该没什么好聊的。”
商决接过,却并没有像先前一样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反而轻轻晃了晃,看着杯中液面变得不再平稳,随着动作左右摇摆,但其中的橙皮却佁然不动。
“不久,也就三年零七个月,再过个圣诞节和冬季就满四年了。”他准确地报出自苏帆离开后经过的时间。
快四年了?原来已经这么久,又原来,才这么久。
吧台下,苏帆的膝盖无声地撞上了柜门,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疼痛让他瞬间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