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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门槛与光晕 ...

  •   那张草稿纸被砚清带回了书房,没随手扔在案头,反倒特意压在了青玉镇纸下。

      粗糙的纸边蹭着温润玉面,硌得心口发紧,又奇异地透着点尘埃落定的意味本就该各走各的路,偏叫缘分这么一搅,硬把两条平行线,生生扯到了一块。

      接下来几日,秋阳晴得格外稳妥。

      天高远得让人晃神,阳光卸了盛夏的灼意,透透亮亮洒在窗棂上,把古籍纸页照得泛出暖黄的光。

      砚清的日子看着和从前没差,依旧天不亮就起身,翻那些页脚磨得发卷的典籍,或是临摹几帖早已绝传的古字。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变了味。

      目光会不自觉飘向墙上的日历,在“周五”那栏顿上半秒,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连呼吸都刻意放平了些

      指尖抚过镇纸时,总爱摩挲底下那张纸糙拉拉的边缘,一遍又一遍,等反应过来,指腹都蹭得发涩

      甚至某个午后,鬼使神差从衣柜深处翻出套许久未穿的深灰中式上衣,料子挺括,带着点压箱底的樟脑味,肩线还周正,就是衬得人愈发单薄。

      他把衣服挂在衣架上,盯着看了好一会

      了,指尖轻轻碰了碰衣领的盘扣,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觉得自己这把年纪,倒学起毛头小子盼约会的模样,实在荒唐得很。

      这情绪太陌生了,像揣了颗温吞的石子,在心底滚来滚去,硌得不疼,却总让人没法忽略。

      是期待

      这个词于他,奢侈得像镜中花,又危险得像淬了毒的酒。

      他早就学会了不期待,毕竟期待多半伴着落空,那些攒了一辈子的落空,是连岁月都化不开的沉疴。

      周五傍晚,天色黏糊糊介于明暗之间,城市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晕出暖融融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拖在红砖路上晃悠悠的,跟人的心思似的,没个准头。

      砚清站在文学院那栋老红砖楼前。

      墙面上爬满常青藤,深秋里依旧绿得扎实,在暮色里透着股沉静的老派气。

      恍惚间,倒和记忆里某些模糊的场景叠在了一起,可细看又不是

      那些是旧时光的影子,凉飕飕的,带着霉味

      而眼前的楼里,正飘着鲜活的人声,撞得人耳膜发轻,还裹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热乎气,烫得人指尖都发暖。

      他停住了脚。

      那道不算高的门槛,此刻竟像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线里头,是林序的世界,热热闹闹的,带着年轻人的蓬勃气,是他过惯了沉寂日子后,早已隔岸观火许多年的鲜活

      线外头,是他过了大半辈子的清静,安安静静,连风都带着书墨的凉。

      退意像草芽似的冒出来,挠得脚底板发沉。转身就走,多容易。

      回到他那间只有书墨香的书房,继续过安稳日子。

      林序或许会失望,或许会追问,可他有的是办法用沉默把这事盖过去。维持原状,从来都是最安全的选择。

      就在他脚边快要钉在原地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里小跑着冲了出来。

      是林序

      显然等了许久,白衬衫熨得平平整整,袖口扣得严严实实,外面套着件浅蓝色针织开衫,领口拢得规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连鬓角都理得齐齐整整。

      看见砚清的那一刻,他眼睛“唰”地亮了,像暗巷里突然亮起的小灯笼,脸上绽开个毫无保留的笑,连眼角都带着雀跃,还有点如释重负的松弛,整个人瞬间就活了过来。

      “砚先生!您真的来了!”他几步跨下台阶,跑到砚清面前,气息还带着小跑后的微促,脸颊泛着淡淡的红,说话时带着点喘,指尖都有点发颤,“我怕您找不着地方,正想再出来看看呢……”

      那喜悦太直白了,带着股年轻人的热乎气,一下子就把砚清周身裹着的犹豫和寒意烘得烟消云散。

      方才那点退意,在这股热乎气里,竟显得格外小家子气,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指尖无意识蜷了蜷,又悄悄松开,指腹蹭过衣料纹理,有点发涩。

      “嗯”砚清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林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

      里头盛着的光,比路灯还暖,晃得人心里也跟着热了点,下意识就想移开目光,却又舍不得,视线黏了半秒才挪开。

      “我们快进去吧,马上就开始了!”林序自然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引着他往里走,动作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恭敬,又藏不住那份亲近。

      没碰他,也没多说,可那姿态,分明是把他护在自己视野里,妥帖得很,连脚步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他似的。

      踏进楼内,暮色被明亮的白炽灯取代。

      空气里乱糟糟的,混着旧书的霉味、年轻人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还有不知哪个女生发梢飘来的甜果香,裹着股鲜活的热气。

      声音也一下子具体起来

      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清脆的笑声、椅子挪动的吱呀声,远处还飘来断断续续的钢琴练习曲,不成调,却透着股不管不顾的朝气。

      这一切于砚清,既久违,又陌生。

      他下意识放轻呼吸,感官忽然变得异常敏锐,像是多年紧闭的窗被猛地推开,每一缕声音、每一丝气味,都在轻轻撞着他早已筑好的屏障,撞得人心尖发颤,连呼吸都乱了半拍,下意识屏住了气。

      林序像是察觉到他的不自在,脚步慢了下来,侧过头,压低声音解释:“小报告厅就在前面拐角,人不多,就我们小组十来个人,还有几位相熟的老师,不吵的……”

      他的声音清朗朗的,带着安抚的调子,像阵微凉的风,在这略显嘈杂的环境里,硬是为砚清隔出一小块安静的角落,让人心里踏实了些,呼吸也渐渐平顺。

      报告厅果然不大,布置得简简单单的,透着股温馨。

      几排桌椅摆成弧形,前面一个小小的讲台,投影幕布上用娟秀的楷体打着“《陶渊明集》读书分享会”,字不大,却看得人心里舒服。已经坐了二三十人,大多是年轻的面孔,眼神干干净净的,带着股求知的热切,连坐姿都透着股朝气,脊背挺得笔直,坐得规规矩矩。

      林序引着砚清往后面找了个不惹眼的位置坐下。

      旁边几个相熟的同学好奇看过来,眼神里带着点打量的疑惑。

      林序没多解释,只是冲他们笑了笑,又转头小声对砚清说“砚先生,您坐这儿,听得清楚,也不扎眼。”

      这份体贴,不动声色替他挡掉可能有的尴尬,砚清心里微动,指尖在膝头轻轻敲了下,又很快收回,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桌角,嘴角却悄悄松了点,绷紧的下颌线柔和了些。

      分享会很快开始了。

      林序小组的同学轮流上台,讲得不算老练,带着点学生气的青涩,观点也未必多深刻,可那份认真劲儿却实打实的

      他们聊陶渊明的归隐,聊他藏在诗里的无奈,聊魏晋名士的风骨,也聊“采菊东篱下”在现在这个时代到底还有多少意义,连争论都带着股纯粹的热忱,脸红脖子粗的,却半点不伤人,反倒透着可爱。

      (虽然这是被气的但不要在意?>????)

      砚清安安静静听着。

      这些话,他听了一辈子,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翻来覆去讲,早就听得熟稔。

      可此刻,透过林序那双专注的眼睛,透过这些年轻人眼里对千年前诗句的热忱,他竟觉得,那些早已固化的文字,好像又活了过来,带着股流动的生机,裹着年轻人的温度,暖得人心头发软。

      轮到林序上台时,他显然有些紧张,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着,指节都泛了点白,耳根也悄悄红了,连说话的开头都顿了半秒,清了清嗓子才开口。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砚清所在的方向,那点紧张竟奇异地褪去了,眼神一下子坚定起来,连脊背都挺直了些。

      他的声音清越,逻辑也顺,引经据典的时候,偶尔会下意识往砚清这边看一眼,眼里带着点不确定,又藏着份隐秘的欢喜,像个想得到先生表扬的学生,带着点憨态,看得人心里软乎乎的。

      那一刻,砚清忽然明白了

      他跨过的,从来不止是楼前那道物理的门槛。

      他正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踏进了一条曾决意远离的河流。

      那是属于“当下”的河,水流湍急,带着青春的喧响,而林序,就是河中央那块温润的石头,稳稳引着他,一步步往前,不偏不倚。

      灯光下,林序的侧脸轮廓很清晰,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眼神专注得发亮,连说话时嘴角都带着点浅浅的笑意,整个人像被一层柔光裹着,暖得让人移不开眼。

      砚清看了会儿,飞快移开目光,落在投影幕布上的“采菊东篱下”,可眼角的余光,却还是忍不住黏在那道身影上,挪不开。

      心底那片冰封了许久的湖,像是被这道光晒得发了融,裂痕一点点蔓延开来,底下的暖流汩汩往上涌,带着点痒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复苏,破土而出。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轻轻动了一下,又很快收紧,指腹攥得发紧,像是在回应这份突如其来的暖意,又像是在拼命克制着什么

      克制着想要再靠近一点、再看清一点的冲动。

      呼吸轻轻颤了颤,他悄悄抬眼,正好撞上林序投过来的目光,对方眼里的光更亮了,还冲他极快地弯了弯唇角,砚清的心猛地一跳,赶紧低下头,耳尖竟也悄悄热了点,指尖无意识蹭了下膝头布料,试图压下那点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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