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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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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边回来的第三天,姜小早站在刘教授办公室外,手里紧握着一个文件袋。里面是他熬了几个通宵完成的学术会议资料,整理得一丝不苟。
推门进去时,刘教授正在打电话,语气亲热:"李总放心,那批发票已经处理好了......对对,都是'合理'的学术支出。"
看见他进来,刘教授匆匆挂了电话,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资料都整理好了?"
"好了。"他把文件袋放在桌上,"教授,关于上次那个市场调研的数据,我发现有些样本可能存在问题。"
刘教授的笑容淡了些:"哦?什么问题?"
"这份数据显示68%的受访者月收入过万,"他翻开调研报告,"但根据我实际收集问卷的情况,这个比例应该不超过20%。"
办公室的空气骤然凝固。刘教授缓缓放下茶杯:"小早,做研究要懂得变通。有些数据需要'优化',这样才能体现研究的价值。"
"可是这不符合事实......"
"事实?"刘教授轻笑一声,"在商业传播里,什么是事实?消费者相信的才是事实。"
他看着教授保养得宜的手,想起父亲因为没钱买进口药而忍痛的样子。
"还有这些票据。"他从文件袋底层抽出几张复印件,"这张餐饮发票的日期,应该是您带王秘书去吃饭的那天吧?可报销事由写的是'学术研讨'。"
刘教授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你调查我?”
"我只是在整理资料时偶然发现的。"他平静地说,"还有这张礼品发票,开票方是李总的公司,金额刚好超过需要审批的限额。"
"够了!"刘教授猛地站起身,"姜小早,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连学费都交不起的穷学生,要不是我给你机会,你早就......"
"早就什么?"他第一次打断教授的话,"早就该认清现实,配合您做这些虚假账目?帮您掩盖这些不正当往来?"
刘教授冷笑着拿起电话:"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不过别忘了,你这个月的补贴还在我这里。"
他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教授,"他轻声说,"您曾经在课上讲过,传媒人要有社会责任感。"
"那是在课上!"刘教授几乎是吼出来的,"现实是,没有钱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你,没有我的补贴,你拿什么给你爸买药?"
这句话像把刀子,扎得他生疼。但他没有退缩。
"我会自己想办法。"他说,"但这些资料和票据的复印件,我会交给学院纪委。"
刘教授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怒火:"你敢威胁我?"
"我只是在尽一个学生的本分。"
从办公楼出来时,他的手指还在发抖。但他没有后悔。
晚上去工厂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汪无限。两人站在车间外的空地上,夜风很凉。
"你做得对。"汪无限说,"但会很麻烦。"
"我知道。"
果然,第二天他就收到了辅导员的电话。赶到办公室时,刘教授也在,脸色铁青。
"姜小早同学,"辅导员语气严肃,"刘教授反映你近期多次无故缺席实习,还涉嫌伪造调研数据。"
他愣住了。没想到刘教授会倒打一耙。
"我没有......"
"这是你提交的调研报告。"刘教授把一沓文件摔在桌上,"里面的数据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而且,有人反映你利用实习机会,向合作企业索要好处。"
这指控太过荒谬,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鉴于你的表现,"辅导员叹了口气,"学院决定暂停你的实习资格。另外,关于你拖欠学费的问题......"
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只记得刘教授离开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像是在说:跟我斗,你还太嫩。
那晚的流水线格外漫长。塑料外壳在传送带上流动,像一条永无止境的河。他觉得自己也成了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无法反抗。
凌晨休息时,王姐担忧地看着他:"学生仔,你脸色很不好。"
他摇摇头,想说没事,却发不出声音。
下工时,汪无限推着自行车等他。清晨的雾气很浓,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灰蒙蒙的色调里。
"他们说要我'自愿'退学。"他突然说。
汪无限猛地刹住自行车:"什么?"
"刘教授说,如果我不主动退学,他就会把我'伪造数据'的事记入档案。"他的声音很轻,"那样的话,我可能连毕业证都拿不到。"
汪无限沉默了很久。雾气在他们周围流动,像无声的潮水。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三天后,他收到了学院的正式通知:因多次违反实习纪律,且拖欠学费超过规定期限,建议其办理休学手续。
"建议"这个词用得很妙,看似给他留了余地,实则断了他所有后路。
他拿着通知单,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木棉花开得正盛,鲜红的花朵像血滴一样挂在枝头。曾经,他以为这里是知识的殿堂,是理想的净土。现在才知道,哪里都逃不开权力的游戏。
晚上,他约汪无限在老地方见面。还是那家砂锅粥店,老板娘还记得他们。
"所以,"汪无限听完他的叙述,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后悔吗?"
他想了想,摇头:"不后悔。"
"那就好。"
简单两个字,却给了他莫大的力量。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问,"没有学历,我可能连现在的工作都保不住。"
汪无限给他盛了碗粥:"活着的方式有很多种。"
"比如?"
"比如,"汪无限看着他,"跟我学修机器。"
这个提议出乎他的意料。
"我观察过,"汪无限说,"你手很巧,心也细。做技术这一行,最重要的是这两点。"
热粥的蒸汽模糊了视线。他突然觉得,也许这真的是条出路。
离开粥店时,夜已经很深了。汪无限推着自行车,走在他身边。
"汪无限,"他轻声问,"如果我真的退学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男人停下脚步,在路灯下认真地看着他:"我认识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学历。"
这句话很简单,却让他差点落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就像金属在经历韧性断裂后,虽然形状改变,但材质本身反而变得更加坚韧。
而这种坚韧,或许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退学的消息像滴入热油的冷水,在姜小早的生活里炸开了。
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小早,怎么这么突然呐......那是大学啊......"父亲接过电话,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回家来吧。"
连冯俊霞都特意找到他:"姜小早,我可以帮你跟系里解释......"
"不用了。"他打断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只有汪无限什么都没说。男人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工具箱整理出一个空位,放上了一套适合初学者的工具。
王姐是第一个发现他们在车间角落练习拆装电机的人。
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问,只是第二天带来了一本皱巴巴的《电工基础》。
"我儿子以前的课本,"她说,"放着也是落灰。"
车间的老师傅们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指点他。老张教他怎么看电路图,李师傅演示如何听出轴承的异常响声。在这个学历至上的时代,工厂车间反而成了最不看重文凭的地方。
这天深夜,他们加班维修一台进口的注塑机。汪无限蹲在机器旁,额角的汗水混着机油往下淌。
"扳手。"他伸手。
姜小早准确地把工具递过去。这段时间的练习让他的动作熟练了很多。
"你看这里,"汪无限指着机器内部一个细小的裂缝,"这种损伤很难发现,但会要了整台机器的命。"
他凑近细看,突然愣住了。裂缝的形状很像他在刘教授那些报销单据上见过的某个签名笔画。
"怎么了?"汪无限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裂痕,看似微不足道,其实很危险。"
汪无限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机器修好时,天已经蒙蒙亮。两人坐在车间门口的长凳上休息,王姐端着两个饭盒走过来。
"趁热吃。"她把饭盒塞给他们,"阿限,你得多教教小早。这孩子聪明,就是太实诚。"
汪无限"嗯"了一声,扒了一大口饭。
姜小早看着王姐离开的背影,突然问:"王姐的儿子......"
"在深圳。"汪无限头也不抬,"三年没回来了。"
他想起王姐总是乐呵呵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
"其实,"汪无限突然说,"我收到过技校的录取通知书。"
他愣住了。
"十八岁那年。"汪无限看着远处的厂房,"但那时候我爸病了,需要钱。"
晨光中,男人的侧脸显得格外坚毅。
"所以你才......"
"所以我现在是汪师傅。"汪无限打断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骄傲。
这一刻,姜小早看着男人被机油染黑的指甲和结着厚茧的虎口,突然觉得这些粗糙的痕迹比任何文凭都更有分量。
下午,他去了学校办理最后的手续。在行政楼门口,他遇见了刘教授。教授似乎苍老了些,西装依旧笔挺,但眼神里少了往日的从容。
"姜小早,"教授停下脚步,"听说你要退学了?"
"是的。"
"可惜了。"教授的语气很复杂,"你本来可以有个很好的前途。"
他看着教授,突然觉得很可笑。这个曾经让他仰望的人,现在看起来如此渺小。
"教授,"他轻声说,"您还记得第一节课上讲过的内容吗?您说,传媒人要像守护灯塔一样守护真相。"
刘教授的表情僵住了。
"可惜,"他继续说,"有些人自己先熄灭了灯塔。"
说完,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走出校门时,他感觉心里某个沉重的包袱终于放下了。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晚上,汪无限带他去了一个新开的烧烤摊。老板是个退伍军人,腿脚不太方便,但烤串的手艺很好。
"这是老陈,"汪无限介绍,"以前在部队是汽车兵。"
老陈笑着递过来两瓶啤酒:"阿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三人坐在路边的小桌前,夜风凉爽。老陈讲着在部队修车的趣事,汪无限偶尔插几句话。姜小早安静地听着,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小伙子,"老陈对他说,"听阿限说你以前是大学生?"
"曾经是。"
"可惜了。"
"不可惜。"他喝了口啤酒,"至少我现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老陈拍拍他的肩:"好样的。这世上啊,条条大路通罗马。"
结账时,老陈说什么都不肯收钱:"这顿我请,就当给小伙子接风。"
回去的路上,汪无限推着自行车,他走在旁边。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汪无限,"他突然说,"如果我说我想一直跟着你学技术,你会嫌我笨吗?"
汪无限停下脚步,在路灯下仔细打量着他。男人的目光从他沾着油污的指尖,移到他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最后落在他微微抿着的嘴唇上。
"你比很多人强。"汪无限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至少......不会半途而废。"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汪无限从不说虚话,这句评价比任何赞美都来得珍贵。
"那......"他鼓起勇气,"如果我不仅想学技术呢?"
夜风突然静了下来。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又很快归于沉寂。
汪无限的手握紧了自行车把手,指节微微发白。过了很久,久到姜小早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男人才缓缓松开把手,抬手轻轻拂开他额前的一缕碎发。
"那就......慢慢学。"汪无限的声音很轻,"我有的是时间。"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两人都愣住了。汪无限像是被烫到般收回手,别过脸去。但姜小早已经看见了,男人耳根那抹不自然的红晕。
他们继续往前走,这次肩并着肩,距离近得几乎要碰到彼此。谁都没有再说话,但某种无声的默契在夜色中悄然生长。
路过24小时便利店时,汪无限突然说:"等着。"
他走进店里,很快拿着一瓶护手霜出来,塞到姜小早手里。
"听说之前那瓶用完了。"汪无限目视前方。
姜小早握紧那瓶护手霜,塑料外壳在掌心留下温暖的触感。他看着汪无限紧绷的侧脸,突然明白了——有些改变不需要说出口,就像铁在火中慢慢变红,在冰水中骤然坚硬,整个过程悄无声息,结果却天差地别。
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向后延伸,像没有尽头的星河。他知道前路还长,但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确信——无论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他们都能够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