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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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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军营的喧嚣渐次沉落,唯余刁斗之声在寒风中敲打着凝固的寂静。
萧祈昀的营帐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铜盏里摇曳,将玄色身影投在帐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蛰伏的鬼魅。
帐帘被无声掀起,盛暄带着一身未散的操练汗气与夜露的寒凉踏入。
他银甲未卸,肩甲上还沾着沙尘,眉宇间带着白日被兄长呵斥的余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目光触及灯下那抹沉静的玄色时,他脚步顿了顿,随即大步上前,声音带着沙哑的粗粝:“殿下深夜相召,何事?”
萧祈昀并未抬眼,指尖捏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在粗糙的木制棋盘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那声音像某种倒计时,敲在盛暄绷紧的神经上。
“坐。”萧祈昀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他推过一盏温热的茶,茶汤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深褐,看不清内里。
盛暄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目光灼灼地盯着萧祈昀。
萧祈昀终于抬眼,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明处的眼眸平静无波,暗处的却似深渊翻涌。他缓缓开口,将白日与盛炽在帐中那番关于“邪教”、活人血祭饲蛊、以及设饵诱敌的谋划,原原本本道出。
语气依旧平缓,却像一把钝刀,将那些血腥残酷的字眼,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刻入盛暄的耳中。
当听到“活人为饵”、“饲蛊”、“操控人心”时,盛暄的瞳孔骤然收缩,放在膝上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咔吧”的脆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他几乎能闻到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浓重血腥与邪异之气!
“哥哥怎么说?”盛暄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祈昀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动作优雅从容,与话语中的血腥形成刺目对比。
“将军他......”他抿了一口茶,喉结微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说此计酷烈,非边军所为。恐乱军心,更恐饵失手,反资敌寇。”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盛暄因愤怒而微微发红的脸上,“言道,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盛暄猛地一拍身前的矮几,震得茶盏跳起,茶水泼洒出来,在粗糙木面上洇洇开深色水渍。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银甲在幽暗灯火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邪教就在眼前!用活人血炼蛊!操控人心!此等毒瘤,多留一日便多害无数性命!还议什么?!等他们用蛊毒把边关将士都变成行尸走肉吗?!”
他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那是少年将军对邪恶最本能的憎恶与剿灭的决心,混合着被兄长轻视、被军务压抑的憋屈,此刻如火山般喷发。
“什么非边军所为?!只要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我——”
他猛地指向自己胸口,银甲护心镜在灯光下映出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我来当这个饵!”
帐内死寂。连那盏孤灯的火苗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祈昀捏着棋子的指尖顿在半空,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盛暄脸上。
那眼神深邃难测,没有惊讶,没有赞许,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审视。
“你?”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古井无波,“可知‘饲蛊’意味着什么?非是寻常刀剑之伤。
蛊虫入体,蚀骨钻心,生不如死。稍有不慎,心神被夺,沦为邪魔傀儡,永世不得超生。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盛暄。
盛暄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那目光,胸膛挺得更高,眼中火焰烧得更旺:“我不知道!”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但说不定泽兰……泽兰他当初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那痛苦正顺着话语啃噬他的喉咙,“与其让无辜死囚或百姓去填那邪魔的牙缝,不如我去!我比他们强!我的筋骨熬得住!我的意志,绝不会被那鬼东西操控!”
他眼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决绝光芒,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只要能揪出他们的老巢,只要能拿到解蛊之法,只要能……”
他顿了顿,喉结再次滚动,声音轻了些,“护住这关隘后的万千百姓,护住……我在意的人不再受那蛊毒之苦!这饵,我当定了!”
话音落下,帐内只剩下盛暄粗重的喘息声和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萧祈昀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那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有对这份莽撞勇气的冰冷评估,有对计划推进的算计,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这份赤诚灼伤的刺痛?
最终,所有情绪都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放下那枚一直捏在指尖的棋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如同某种尘埃落定的宣告。
“好。”萧祈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既然二公子有此决心,我……便陪你赌这一局。”
盛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像黑夜中点燃的火把。他不再多言,猛地一抱拳,玄色披风在转身时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大步冲出营帐,身影瞬间没入帐外浓稠的黑暗与呼啸的夜风之中。
翌日,晨光尚未驱尽边关的寒意,萧祈昀的玄色身影再次出现在主帅大帐前。
帐帘掀起,盛炽正俯身于沙盘之上,铁甲在熹微的光线中泛着冷硬的色泽。他抬头见是萧祈昀,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恢复沉稳,抱拳道:“殿下。”
萧祈昀步入帐中,步履从容,玄色衣袍拂过地面未散的尘灰。“将军,”他声音平淡无波,“昨日所议诱饵之事,将军可有决断?”
盛炽直起身,甲胄鳞片摩擦发出轻微的锐响。他目光如磐石般坚定,沉声道:“殿下,末将思虑再三。以活人为饵,行此酷烈险招,非但悖逆我军护民之责,更易动摇军心根本。此计……恕末将万难从命。仍需从长计议,待朝廷明示。”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丝毫转圜余地,手已下意识按上腰间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萧祈昀脸上并无愠色,反而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将军的顾虑,孤自然明白。”他缓缓道,目光却越过盛炽肩头,投向帐帘方向,“不过,孤已寻得一位……心甘情愿之人。”
话音未落,帐帘被一只戴着银甲护腕的手猛地掀开!
盛暄大步踏入帐中。他一身戎装齐整,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目光灼灼,直直看向盛炽。
盛炽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他像被无形的重锤当胸击中,身体猛地一晃,扶着沙盘边缘才勉强站稳。视线在萧祈昀平静无波的脸和盛暄倔强挺立的身影之间来回扫视,一股冰寒刺骨的怒意与难以置信的惊骇瞬间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你……”盛炽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骇人的嘶哑,像濒临断裂的弓弦。他死死盯着萧祈昀,眼中血丝密布,那目光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利刃将对方洞穿,“殿下……好手段!”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我将军府满门忠烈!祖父战死沙场,父亲为国捐躯!如今……如今就剩下我兄弟二人!”
他猛地踏前一步,铁拳攥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手甲边缘甚至因巨力而微微变形,仿佛下一秒就要嵌入皮肉,“殿下这是……要对我将军府赶尽杀绝吗?!!”
帐内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沉重的压力让角落里的炭火都黯淡下去。亲卫在帐外似乎察觉到异样,传来细微的甲胄碰撞声。
盛暄被兄长眼中那深沉的绝望与暴怒惊得心头剧震,他慌忙上前,急声道:“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殿下逼我!是我自己……”
“闭嘴!!!”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盛炽猛地转身,速度快得带起一阵罡风!裹着铁甲手套的巨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掴向盛暄的脸颊!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皮肉撞击声在死寂的帐内回荡
盛暄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滚落,砸在冰冷的沙盘边缘,洇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他踉跄着站稳,舌尖尝到浓重的铁锈味,却猛地抬头,目光如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盛炽脸上,嘶声吼道:
“为什么?!”少年的声音带着破碎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我也是从小在演武场滚大的!八岁就能拉开祖父的硬弓!十二岁跟着父亲押送粮草,在野狼谷砍过马贼的头!为什么?!为什么自从你被封了镇北将军,我就只能困在府里,连战场的边都摸不着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声质问都像在剜心:“大哥!你告诉我!将军府的门楣,是祖爷爷提着突厥可汗的脑袋垒起来的!爷爷战死在玉门关,尸骨都没找全!父亲……父亲在葫芦口,为了断后,带着亲卫营三百人,硬生生拖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声音哽咽,眼中水光与怒火交织,“我们家的男人,生来就该马革裹尸!凭什么到了我这儿,就只能当个……当个被你护在羽翼下的废物?!”
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撞上盛炽的胸膛,不顾对方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泣血般低吼。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痛楚:“我要亲手剁了那帮杂碎!我要把他们的蛊虫一条条碾成齑粉!我要……”
他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我要护住我在意的人!我不能……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受折磨!哥……你拦不住我!你护不了我一辈子!”
帐内死寂。
盛炽高大的身躯僵立如铁铸的雕像。方才那雷霆一掌的余威似乎还停留在掌心,震得他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可此刻,盛暄那声声泣血的控诉,像无数把淬了盐的钝刀,狠狠捅进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
他看见弟弟眼中燃烧的火焰——那不是少年人的莽撞,而是淬炼于家族血脉中的、与生俱来的血性与担当,混杂着对至亲之人深切的、不顾一切的保护欲。
那眼神,像极了当年父亲在葫芦口回望时,最后投向他的那一眼——平静,决绝,带着托付一切的沉重。
帐内只有盛暄粗重的喘息和炭火将熄时微弱的噼啪声。盛炽脸上的暴怒与铁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与……痛楚。
他缓缓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那只曾挥斥方遒、号令千军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沉默着,目光从盛暄倔强的脸上移开,投向沙盘上那片象征黑石峡的崎岖地形。
那沉默,比任何怒吼都更沉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心头。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连帐外呼啸的风声都仿佛被隔绝。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斥责,没有妥协,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沉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凝固成冰时,萧祈昀动了。
他无声地向前一步,玄色衣袍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
没有言语,只是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卷深褐色的羊皮。
那羊皮边缘磨损,透着陈旧气息,却在展开的瞬间,露出内里用朱砂与墨线精细勾勒的地形图——比沙盘上的更为详尽、险峻,赫然是黑石峡的全貌!
“将军,”萧祈昀的声音平稳响起,打破了沉寂,却比寂静更令人心悸。
他指尖点向羊皮地图上峡谷入口处一道狭窄的隘口,那里用朱砂画了个醒目的叉,“此处,便是设饵之地。”
盛炽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地图,又迅速扫过萧祈昀平静无波的脸。
萧祈昀的指尖顺着隘口向内滑动,落在两侧陡峭如刀削的崖壁上:“此处,可伏三百强弩手。”
他指尖再移,指向峡谷中段一处天然凹陷的巨石平台,“此处,设指挥台,将军可亲掌令旗,俯瞰全局,掌控伏击时机。”
他的声音清晰冷静,如同在布置一场寻常的军事演习。
最后,他的指尖重重戳在峡谷唯一的出口处,那里用浓稠如血的朱砂圈出一个狰狞的标记:“此处,埋设千斤火油,引信直通指挥台。”
他抬眼,目光如淬冰的针尖,直刺盛炽眼底,“若事有万一,将军只需斩断令旗旁的红绳,火油倾泻,烈焰封谷,可保蛊虫邪祟无一漏网。”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凿入盛炽紧绷的神经。伏兵位置、指挥点、退路……计划之周密,部署之狠绝,远超他之前的想象。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诱饵之人,”萧祈昀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低沉,目光却转向了捂着脸颊、呼吸粗重的盛暄,“需身强体健,意志坚韧,且……心怀必死之念。”
他顿了顿,补充道,“昨夜,孤已请苏衍先生特制护心符箓,以朱砂混雄鸡血、百年雷击木粉绘制,缝于贴身软甲之内。据苏衍所言,此符可暂锁心脉,延缓蛊毒攻心之速,争取至少三个时辰。”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但这一次的寂静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盛炽的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在萧祈昀冰冷算计的脸、盛暄倔强又茫然的脸,以及沙盘上那片象征黑石峡的死亡之地之间疯狂游移。
最终,他的目光死死定格在沙盘上那个被朱砂圈出的、代表火油埋设点的狰狞标记上。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抬手,一拳狠狠砸在沙盘边缘!
“轰——咔!”
坚硬的木质沙盘框架应声碎裂!木屑与沙砾混合着几滴飞溅的血珠,簌簌簌簌落下,在寂静的帐内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缓缓收回手,指关节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沙盘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深坑。
他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挣扎、痛苦、暴怒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血腥气的沉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