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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下倾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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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的身影隐匿在墨一般的夜色中,顾挽还是凭借着这些天建立起来的那点熟悉感,一眼将他辨认出。
只见那身影双目微阖,双手抱臂,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椅两旁的感应灯仿佛沉睡中的野兽,觉察到来人的脚步,猛然从梦中惊醒,瞪大眼睛,启动灵敏的嗅觉,护卫着长椅上的主人。
昏黄光线被次第点亮,将陈风眠笼罩在光晕中心。
与此同时,随着睫毛的轻颤,他缓缓睁开眼,抬起眼皮,懒懒地扫了来人一眼,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你怎么不在里面?”顾挽的意思是,南玥重要的人几乎都在,而他这位说得上话的,却偏偏逃离了现场。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陈风眠嗓音极淡,言简意赅道,“出来透透气。”
夜里的风,恰到好处的微凉。
顾挽也索性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一罐可乐。“你这么养生的人,应该不喝碳酸饮料吧?”她对旁边的人道。
见他面露疑惑,顾挽又解释说:“我猜的。”
老顾生日那天,他一个青年才俊却随身携带着保温杯,在一众年轻人里,那气质实在是与众不同。
陈风眠似乎想到了什么,低低嗯了一声,对她的观察力刮目相看。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顾挽啪一声,径直拉开拉罐,咕噜咕噜仰头,一口气喝了小半瓶。
“西联的邀请,你为什么不答应?”想起孟游沮丧的模样,顾挽忍不住开了口。
“是你偷拍我,将照片传到网上的?”若顾挽不提这事,陈风眠也并不打算翻旧账。
接到邀约时,本想将计就计,以网络传言为借口婉拒对方,谁知对方却说看了他的照片后,觉得形象问题完全不用担心,非常适合登上杂志。
他纳闷,让对方把照片发了过来,打开一看,竟是在顾蔚生日宴上拍的。
除了顾挽,他实在想不到其他人了。
“你别管照片是谁拍的,你得关注这些照片背后,摄影师想要传达的意图是什么。”有些事情越是心虚,越是振振有词。虽然,这也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陈风眠盯着顾挽,默不作声。
顾挽把这当作是对她观点的默认,一边比划,一边继续解释道:“对于摄影师而言,任何美的东西,都是值得记录的。
陈风眠微微一怔,这与他的猜想完全南辕北辙。他以为,自己不过是挡了风景,才恰巧入了镜。
“况且,你被误会、被造谣这么多年,我觉得你应该亲自出面澄清,或者反击。”说这句话时,顾挽的神色极为认真,言之凿凿的模样,丝毫没有调侃或玩笑的成分。
“任何美的东西,都是值得记录的......”
“应该澄清,还有反击......”
这两句话在脑海中循环,陈风眠蓦地一笑,眸子染上几分月色,上半身微微朝顾挽身边靠近了些。
“可你并没有在照片上打上‘陈风眠’这三个字,那么,请问我要如何反击呢?”他盯着她,沉缓道。
“这个嘛,来日方长。”刚脱口而出,顾挽就察觉到自己话中的歧义,立刻起身弹了开,踱步到一米开外的地方,佯装着欣赏起头顶的月色来。
半晌后,又想到被扯远的谈话主题,硬着头皮,扭头道:“哎你别想转移话题,你到底为什么不接受西联的邀请?”
“我为什么要答应?”他这一反问,倒是将了顾挽一军。
见顾挽一瞬不眨盯着自己,似是在分析,他那句话究竟是嘲讽,还是仅仅字面意思,于是补充了句:“如果你能说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或许,我可以考虑一下。”
顾挽别开视线,双手背在身后,认真思考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进入古籍修复这个行业。”她问陈风眠。
一个冷门,又赚不到什么钱的职业。
深沉的眸子盯着前方黑暗的虚空之处,陈风眠的脑子里想起了陆姚的话。
当年他年幼无知,见陆姚眼疾犯了,便随口说了句陆姚耗费心血修复的古籍,不过是没用的残卷,却惹得陆姚气急了,厉声呵斥他。
“若不是这些残卷,哪怕是像你这样的王室贵族,也很难知晓千年前那几场大战的因由。若不是这些残卷被一页一页地修复好了,你今天也不会站在这儿,如乞丐般伸手向我讨要了。”
后来慢慢长大了,跟在陆姚身边久了,耳濡目染后,也开始钻研起这门手艺。
起初,是为了抵抗漫漫人生的无聊,后来竟渐渐地认真了起来。
即便“纸寿千年,绢寿八百”,也很难有古籍能够抵挡得住长期的虫蠹鼠啮,水侵风蚀,兵火战乱......”
于是,需要修复的古籍越来越多,他常年浸润其中,手艺也越来越炉火纯青。
“大概,为了抵挡时光的侵蚀,尽可能抓住一些连人也无法对抗的宿命吧。”陈风眠的嗓音带着一丝苍凉感,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顾挽微微一怔。
进入这个行业的,大多有理想主义情节。但陈风眠的这一句话,却是她听过的,最浪漫的一个缘由。
“嗯。”顾挽赞许地点头,又道,“但是文化传承并非易事,虽然这些年古籍修复行业越来越受到重视,可是面对亟待修复的大量古籍,人手还是远远不够。”
她曾经听顾尹说过,一本破损严重的古籍,每天只能修复一到两页,一个人单是修复这样一本残卷,就要耗费数月的时间。
顾挽接着说:“所以,我们需要让更多人了解这个行业,让更多人加入进来。这也是西联推出这本书的目的所在。”
顾挽能说出这番话,陈风眠并不意外:“你说的没错,”他顿了顿,又话锋一转,“但,为什么非得是我?”
毕竟,这方面的专家比比皆是。
“当然......是因为你年纪相对比较轻,跟年轻人之间的代沟少,在青少年中比较受欢迎了。”她自然不能把编辑们考虑的“形象问题”说出来。
“据我所知,徐宥在这方面似乎也挺符合你的要求?”
徐宥学院派出身,自大学起,就经常参加各种知名机构举办的此类比赛,展出,知名度和对后辈的影响,也的确不小。
“可能是他年纪小,资历还不太够吧。”顾挽实话实说。
“哦。”陈风眠尾音微微上挑,慢条斯理道,“刚刚还说我年轻,现在又变成了‘因为我比较老’”
“......”
顾挽咳咳两声,强硬地将话题拉了回来:“那个,其实我一直觉得,文化的传承是件很有意义的事。当很久以后,我们都不在这个世界了,我们所创造的文化,还能够一代一代地,被延续被传承下去,前人的东西始终照耀着后人......”
顾挽顿了顿,抬头继续道:“就好像,这头顶的月亮一样,汲取了多少古人的光辉,又照亮了多少后来者的路......”
陈风眠静静听着,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整个人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松弛状态。
“当然了,”顾挽忽地又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你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但是如果因为你的一次尝试,就让这本书在年轻人中备受关注,那为什么不呢?”
她说得真诚而坦荡,没有夹带任何私心,如此费尽口舌说服他去做这件事,仅仅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本就觉得这件事意义重大。
陈风眠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松口道:“我可以考虑下。”
顾挽尚未听清他这回答,厅堂那边忽然有了动静,里面的人开始陆续往外走,似乎是事情协商妥当了。
顾挽见状,急忙往椅子背后躲了去。
“怎么,还知道替别人考虑了?”陈风眠调侃她。
“长辈嘛,多少还是要给他留点面子。”顾挽蹲在陈风眠的后面,双手扒在长椅靠背上,伸出半个头,瞄了眼院里的情况。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顾挽一边张望,一边小声问道。
“?”陈风眠微微往后扭头。
“为什么你的体温会如此低?跟冷血动物差不多。”此刻她扒着椅背的手,刚好触碰到他的衣服,很快就被一股冷气包裹了起来。
“那你呢,为什么体温又这么高?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出来的?”
“.....”
待到人都走光了,顾挽才站起来,活动了下蹲麻的双腿后,猛地回过神来:“你刚刚说什么?”
她似乎听到了“考虑”这两个字!
陈风眠起了身,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望了眼挂在树梢的月亮,答非所问地道:“但愿这月亮,长明不衰。”
说完,就迈着长腿走了。
月亮总是照常升起,又如何会衰?
顾挽低头看了眼已经空空如也的可乐罐,捏扁,对着院里的垃圾桶,一击即中。
有虫鸣的夜晚,拉罐碰撞出的清脆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风眠停下刚要迈出大门的脚步,心道,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然而,一想到这位小姑娘刚才说话时,那认真的神情,眼底又蓦地染上一丝笑意。
头顶的明月,仍旧很亮。
这几百年前就照耀着他的月色,一直流淌到了如今,流淌到了方才他们并肩而立的那刻,照亮了彼此的眼眸。
南嘉江边的夜市,嘈杂,又带着温情脉脉的烟火气,是远近闻名的美食天堂。
徐墨在一家常来的大排档,点了几份烧烤,几瓶啤酒。
每当心里憋闷得慌,他都会来这里,胃填满了,心里的空虚无着多少会好些。
江风吹得人心里沁凉,三两下,几瓶啤酒就见了底,人也总算舒了口气。
“老板,再来三瓶啤酒!”
“好勒!”老板娘热情回应,动作麻利地又开了几瓶酒。
有人立在一旁,影子落了一地。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挡了谁的路,也懒得抬头,径直将小方桌往内侧挪了挪。
那人却仍旧没走,他这才慢慢抬头,只见那人慢条斯理道:“你还挺入乡随俗的。”
熟悉的声音劈头盖脸,从上而下,他调侃道:“某个失约的人,终于想起我了。”
“抱歉,昨天临时有事。”昨晚,有人突然拿着桂花酿来敲他的门,他竟鬼使神差地,接受了那场计划之外的意外。
“嗯。一定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让你这个守信了几百年的人,第一次破例,放了别人鸽子。”
陈风眠不喜欢夜市的嘈杂,徐墨便将东西打了包,带回诊所。
“帮我拿着,我找钥匙开门。”诊所门口,徐墨将打包的烧烤递给陈风眠。
陈风眠盯着那一堆油腻腻的东西,皱眉,左右伸了伸手,又无从下手地,缩了回去,最后一脸拒绝地,望着徐墨。
徐墨见状,从兜里摸出张纸巾,将塑料袋的口子缠住:“这样总行了吧。”
诊所的招牌坏了,夜里暗淡无光。
进了门,光亮瞬间扑面而来,整个世界也总算安静了下来。
徐墨先去洗手台收拾,陈风眠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拿起桌上那个带着点熟悉味道的白色药瓶,在指尖反复摩挲着,用不冷不热的嗓音,慢悠悠地道:“这药,药效应该不错吧?”
徐墨的背脊猛然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