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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贪恋这一世的悲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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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来到忘川河边,脚下是暗红色的沙土,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这气味本该令人作呕,可亿万年来,它早已让我麻木。
我望着河面,浑浊的水流中偶尔浮出几缕未散的执念,像是挣扎的灵魂最后的叹息。
然而,我更愿意看向彼岸——那里开满了鲜红的曼珠沙华,如火如荼,像是冥界唯一的生机。它们开得热烈,却也寂寞,花叶永不相见,正如这世间许多爱恨,注定错身而过。
奈何桥的尽头,排着长队的魂魄正等待饮下孟婆汤。
有些魂灵面容平静,像是终于卸下重担;有些则泪流满面,死死攥着前世的记忆不肯松手。但最终,他们都会喝下那碗汤,踏入轮回,忘记一切。
孟婆站在桥头,苍老的面容上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她见我驻足,轻轻一笑:“又来看这些痴魂?”
我点点头。
她舀了一碗汤,递给一个颤抖的老妇人,才缓缓道:“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个曲曲折折的过程。你、我,甚至北帝,都不过是这漫长岁月里的过客。”
我沉默。
是啊,亿万年来,我们见证过太多故事——有痴情人在河边苦等千年,只为再见爱人一面;有怨魂徘徊不去,恨意滔天;也有魂魄放下执念,含笑踏入新生。
孟婆望着远方,声音飘渺:“你和北帝,活了这么久,却仍会被凡尘的情感牵动。这没什么不好,至少证明你们还未完全成为冰冷的法则本身。”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它曾抚摸过逝去之人的脸庞,也曾攥紧过无法挽回的遗憾。
可最终,我们什么都留不住。
“未来还会有更多故事。”孟婆轻叹,“就像这河水,永远流淌,永远带着新的悲欢。”
我望向忘川,水波荡漾,映出无数张模糊的脸。他们哭过、笑过、恨过、爱过,最终都化作冥界的一缕风,消散无踪。
而我,仍会站在这里,继续看着。
看尽生死,看尽爱恨,看尽这永无止境的轮回。
夜色沉沉,幽冥殿的寝宫内,幽蓝的冥火在灯盏中静静燃烧,映得帷幔如水波般浮动。我躺在北帝身侧,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发丝,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却又莫名让人安心。
我望着殿顶的玄色雕纹,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我这趟的阳寿……是不是还没尽?”
他的手指微微一顿,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将我搂得更紧了些,却没有回答。
我侧过身,指尖轻轻描摹他冷峻的轮廓,继续低语:“人间还有我的朋友、亲人、父母……或许,未来还会有我的爱人、子女……”
北帝仍旧闭口不言,只是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里,似有暗流涌动。
时间在幽冥界总是流逝得缓慢,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幽幽叹了一声:“小萱可是想回去了?”
这一次,换我沉默了。
我贪恋他的宠爱,贪恋他每晚将我拥入怀中,用低沉的声音为我和杰瑞、米妮讲述那些上古的传说;我喜欢这里的孟婆,她总是笑呵呵地递给我一碗甜汤,说“丫头,别总皱着眉头”;我喜欢黑白无常,他们虽面容冷峻,却总在巡逻时偷偷塞给我人间的糖果;我喜欢牛头马面的憨厚耿直,喜欢十殿阎罗的正气凛然……他们就像我久别重逢的旧友,让我在这幽冥之地,竟也生出了归属感。
可是——
人间还有我未走完的路,还有我该好好告别的人。
北帝察觉了我的心思,指节微微收紧,却又缓缓松开。他终究是冥界的主宰,早已看惯生死别离,可此刻,他的沉默里却藏着一丝难以言明的不舍。
“你若想走,我不拦你。”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鼻尖一酸,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眼角,低声道:“但幽冥殿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我闭上眼,靠进他的怀里,听着他胸膛里那并不存在的心跳声,却觉得比任何凡尘的温暖都要真实。
这一夜,幽冥界无风无月,唯有他的气息萦绕在侧,让我既想沉溺,又不得不清醒。
因为我知道——
天亮之后,我终究要做出选择。
幽冥殿的夜漏滴到三更时分,鎏金烛台上的冥火突然剧烈摇曳起来。北帝广袖一挥,十二盏长明灯却接连熄灭,只余床幔外一缕游魂般的幽蓝磷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颤抖的光影。
我数着他玄色寝衣上的银线云纹,忽然被攥住手腕按在鲛绡枕上,冰凉的白玉扳指硌得生疼。
“三十七年阳寿。”他的吐息带着忘川水特有的寒冽,字字凝霜,“够你看尽人间春色了。”
暗处传来锁魂链窸窣的响动,我才发现床头悬着判官笔新勾的命簿,朱砂未干的“星”字被一滴墨污了半边。
他忽然俯身咬住我颈间动脉,犬齿刺破皮肤的瞬间,冥王印在锁骨烙下青黑色的图腾,又被他悄悄隐去,藏到我的后脖颈,晕染成了一枚胎记。
我疼得蜷缩脚趾,却听见八百年来最温柔的一句耳语:“带着本座的印记,便不算违逆天道。”
锦被翻涌如墨浪,他右手指甲已化作利爪,将我后背抓出十道血痕,左手却仍记得护住我后脑,免得撞上玄冰床头的螭纹浮雕。
五更梆子响时,孟婆端着醒神汤在殿外徘徊。
北帝披衣而起,腰间玉带竟系错了三孔。他盯着我腕间渐渐浮现的彼岸花胎记,突然将整座幽冥殿的晨雾都凝成冰晶。牛头蹲在檐角闷声提醒:“帝君,再耽搁她就赶不上卯时的还阳道了。”
黑白无常捧着我的阳世衣裳跪在屏风外,素白中衣上还沾着车祸那日的血迹。
谢必安的红舌头卷了又卷,终是没忍住嘟囔:“小萱姑娘在ICU的肉身,可是用千年寒玉养着的……”"话未说完就被范无救踹了一脚。
我赤脚踩过满地霜花去抱北帝的腰,他绛紫袍角的水纹金线刮得我脸颊生疼。
判官笔突然从案头飞来,在我掌心写下“癸卯年重阳”五个小字——那是他允诺来接我的日子。窗外忘川河突然掀起丈余高的浪,无数水鬼跟着哭嚎,吓得马面把钢叉都掉进了三途川。
“去吧。”北帝用袖口抹掉我唇上融化的胭脂,反手却把冥凰钗插回我发间,“戴着这个,地府的小鬼不敢近身。”
他转身时,十二旒冕冠的玉藻簌簌作响,露出后颈上那道我昨夜情急咬出的牙印。
孟婆的汤碗突然裂了道缝,她慌忙用袖子去堵:“哎呀呀,老婆子手抖……”我这才看清所谓“醒神汤”根本是掺了人眼泪的忘川水,她佝偻的背影在晨光里抖得像片枯叶。
牛头马面突然开始齐声背诵《往生咒》,声音大得盖过了奈何桥下的呜咽。
我抓着三寸厚的往生文书跌跌撞撞跑过望乡台,背后传来米妮尖细的哭喊:“萱姐姐骗人!说好要听完西游记后五十回的!”杰瑞的电子眼闪着红光,把珍藏的判官笔芯塞进我口袋:“这是俺偷……借的!能改生死簿的那种!”
鬼门关前的引魂幡无风自动,守门的日游神悄悄给我塞了块枣木令牌:“拿着这个,梦游时能回地府探亲。”
我回头望时,森罗殿的飞檐上凝着北帝玄色的身影,他脚下瓦当正吧嗒吧嗒往下滴着水,也不知是露是泪。
还阳道上的白雾越来越浓,我忽然听见十殿阎罗齐声咳嗽。转轮王的大嗓门隔着百里传来:“那什么……小萱啊……记得给老夫捎两斤阳间的龙井……”秦广王立刻补了句:“要明前的!”众人哄笑中,我摸到袖袋里不知何时多出的物件——是北帝常把玩的昆仑玉镇纸,上面还沾着半干的血迹,想来是他徒手捏碎了才塞进来的。
第一缕朝阳刺入瞳孔时,ICU的心电监护仪响起尖锐鸣叫。我望着病房窗外摇曳的树影,突然发现每片叶子背面都闪着幽冥界特有的磷光。
隐在锁骨上的冥王印——脖子后的胎记开始发烫,烫得我泪流满面——原来最痛的不是离别,是他连“等”字都不肯说,却把整个地府都变成了我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