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曾经熟识的气息 ...

  •   晨雾中的丰都县城像一幅洇了水的水墨画,青灰色的瓦檐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我站在石板路的尽头,脚下的每一块石头都透着沁凉的湿意。杰瑞蹲在我的肩头,黄狸花的尾巴轻轻扫过我的脖颈;米妮则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脚边,银渐层的毛发沾满了晨露。

      “这里的气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漂浮着煤炉的烟火气、早市上新鲜蔬菜的泥土味,还有远处长江水汽的腥甜。

      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竟让我鼻腔发酸——太熟悉了,熟悉到令人心痛,却又陌生得如同隔世。

      街角的豆浆摊前,老板娘正用长柄勺搅动着冒着热气的木桶。她抬头看见我,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妹儿,来碗热豆浆不?”那口音带着浓重的川东腔调,尾音上扬得像唱歌。

      我怔怔地望着她布满皱纹的脸,突然有种错觉——我似乎记得她年轻时的模样。

      “喵——”米妮轻轻蹭了蹭我的脚踝,把我从恍惚中拉回现实。我蹲下身,借着整理鞋带的动作掩饰眼中的湿润。“没事,”我低声对它们说,“只是觉得……我来过这里。”

      丰都的街道像迷宫般蜿蜒。青石板路两侧是斑驳的木板房,有些门楣上还贴着褪色的春联。

      卖竹编的老人坐在门槛上,苍老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篾条;挑着扁担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担子两头的箩筐里装着针头线脑;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跑过,红领巾在晨风中飞扬。

      这一切都鲜活生动,却又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正午时分,我们在一家小面馆歇脚。老板娘端来的豌杂面上飘着红油,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姑娘是外地来的吧?”她一边擦桌子一边问,“我们丰都的鬼城可出名咯,下午去逛逛?”

      我的手突然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鬼城——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某道闸门。杰瑞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米妮则把爪子搭在我的手背上,肉垫传来温暖的触感。

      “我们……下午去看看。”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回到租住的老宅,我按照约定贴上了那道符。黄纸朱砂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米妮不安地在天井里转圈,杰瑞则蹲在石榴树下,尾巴烦躁地拍打着地面。

      我知道它们不喜欢这样——符咒一贴,我们就又回到了“人类和猫”的关系,再也无法用语言交流。

      “乖,就一会儿。”我轻声安抚它们,手指描摹着符咒上褪色的字迹。这已经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约定:当我独自外出时贴上符咒,回来后第一时间揭下。这样既能保护它们不被阴气侵扰,又能让我们保持特殊的联系。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鬼城入口的石牌坊上。牌坊上“幽都”两个大字已经风化得有些模糊,两侧的对联却依然清晰:“阴阳界前无贵贱,轮回路上有公平”。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作响。

      “要买票吗?”我听见售票窗口里传来懒洋洋的问话。

      递钱的手在微微发抖。接过门票时,我注意到售票员的手——苍白、修长,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抬头看他的脸,却只对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黑得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进入景区的瞬间,温度骤然下降。石阶两旁的石雕鬼差面目狰狞,却又透着几分滑稽。游客们的笑声在阴森的雕像间回荡,显得格外突兀。我跟着人群往下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双腿软得不像自己的。

      “妈妈,这个雕像会动!”一个小女孩突然指着路边的无常鬼喊道。她的母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那是灯光效果。”但我分明看见——无常鬼手中的铁链确实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而地上并没有投影应有的光影变化。

      越往下走,空气越潮湿。石壁上渗出冰冷的水珠,滴在颈后像极了某种生物的触碰。杰瑞不知何时钻出了猫包,黄狸花的毛发根根竖起;米妮则紧紧贴着我的小腿,银渐层的身体微微发抖。

      “你们也感觉到了?”我低声问。它们同时仰起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转过一个弯,眼前突然出现一条地下河。河水黑得如同墨汁,水面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渡口边停着几艘木船,船头的灯笼发着幽幽绿光。这一刻,我的心脏突然剧烈绞痛起来——这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我双腿发软。

      “要坐船吗?”撑船人戴着斗笠,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二十块一位。”

      我鬼使神差地掏出钱包。踏上木船的瞬间,船身轻轻一晃,黑水泛起涟漪。恍惚间,我看见水底有无数苍白的手向上伸展,又迅速消失不见。

      船行至河心时,撑船人突然开口:“姑娘不是第一次来吧?”他的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

      “我……”话到嘴边却哽住了。是啊,我不是第一次来。这个认知像闪电般劈开我的脑海——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突然开始拼合:冰凉的河水、摇曳的灯笼、还有……还有某个人牵着我的手……

      船靠岸时,我的后背已经湿透。岸上的洞穴里陈列着各种地狱刑具的仿制品,游客们兴致勃勃地拍照留念。而我却像着了魔般,径直走向最深处那个不起眼的小洞窟。

      洞窟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照着墙上斑驳的壁画。画上是十殿阎罗审案的场景,色彩已经褪得差不多了。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某处——那里画着一个戴枷锁的女子,面目模糊,却让我莫名心悸。

      “找到你了。”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回头,却只看见杰瑞警惕地弓着背,米妮的银毛炸成了刺猬。洞窟里除了我们,空无一人。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不仅是在这座地下鬼城里,更是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些被尘封的往事,那些跨越生死的羁绊,正在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月光像水银般倾泻在天井里,石榴树的影子在地上织出斑驳的暗纹。我独自坐在老梅树下的石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粝的树皮。

      米妮蜷在我的膝头,银渐层的毛发在月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杰瑞则蹲在陶罐旁,黄狸花的尾巴时不时扫过罐身,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今晚会出来吗?”我轻声问道,声音飘散在夜风里。

      话音刚落,陶罐突然轻轻晃动了一下。接着,一缕青烟从罐口袅袅升起,在月光下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藏青长衫,清癯的面容,眉间一点朱砂痣。周先生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远处,而是径直走到我身旁的石凳边,拂了拂衣摆坐下。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仿佛我们早已相识多年。

      夜风穿过天井,带着远处长江的水汽。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先开口。米妮抬起头,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杰瑞则慢悠悠地踱过来,跳上石凳,在周先生身边蜷成一团——尽管它的身体只是穿过了那抹虚影。

      “为什么宁愿被符咒压着?”我终于打破沉默,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片月色,“——不去你该去的地方?”

      周先生的目光投向远处,落在回廊那排斑驳的书架上。月光照着他半透明的侧脸,我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舍不得这些书……”他说,声音像风吹过旧纸页,“也在等一个人。”

      “你的爱人?”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手指虚虚地抚过石桌上根本不存在的书册。“民国二十七年春,她乘船去了重庆,说等战事平息就回来。”

      月光穿透他的手掌,照在石桌上形成奇异的光斑,“我等到腊月,梅花都开了……等来了轰炸的消息……”

      我的心突然揪紧了。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共鸣的痛楚。米妮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轻轻“喵”了一声,把脑袋靠在我的手背上。

      “所以你才没跟黑白无常走?”

      “嗯——躲了他们三次。”周先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书生的倔强,“最后一次,他们说我执念太深,会惊扰生人,就用符把我封在这里。”他抬起手,指向房梁,“那符原是要镇我百年,直到我魂飞魄散……”

      夜风突然变得凛冽,吹得石榴树叶沙沙作响。

      我望着这个为爱滞留人间的魂灵,突然感到一阵鼻酸。

      第一次相遇时,我就从他儒雅的气质里读出了刻骨铭心的故事——那种沉淀在骨子里的温柔与哀伤,是任何符咒都镇压不住的。

      “你的感知很准。”周先生突然转头看我,目光清明如秋水,“从你揭下符咒那刻起,我就知道你能懂。”

      米妮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杰瑞也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睛。

      我们都听见了——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布鞋踩在青苔上。周先生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回廊转角,半透明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来了?”我轻声问。

      周先生没有回答。但当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时,分明看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发髻松散,面容模糊,却透着说不出的熟悉。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宿命般的确认。

      是的,我的感知从来没有出过错,从来没有。那些被常人当作幻觉的画面,那些被视为臆想的感应,都是真实存在的碎片,拼凑成这个世界另一面的真相。

      女子向前迈了一步,周先生立刻站了起来。月光下,两个魂灵的身影渐渐靠近,最终交融在一起,化作点点荧光,随着夜风飘向远处的长江。

      石桌上,一本虚幻的书页轻轻翻动,又归于平静。

      米妮和杰瑞同时“喵”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怅然。我伸手抚摸它们柔软的毛发,突然明白——有些等待,终究会有回响;有些执念,本就该被温柔以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