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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此去经年犹隔世 ...


  •   那时候的夏夜总是格外悠长,三家的竹床拼在葡萄架下,大人们摇着蒲扇说闲话。

      陆爸爸喝得微醺,忽然指着夜空笑道:"瞧见没?那三颗挨着的星星,就像咱们家三朵云。"

      施爸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月光映在眼镜片上泛着温柔的银光:"可不是,云飞、云佳、云扬,连名字里的云字都是商量好的。"

      小云扬立刻从竹床上蹦起来,光着脚丫去踩月光下的影子:"我是那朵最小的云!"

      五岁的孩子还不懂离别的含义,只顾着追逐哥哥姐姐被拉长的影子。云飞和云佳相视一笑,少年和少女的剪影在月光下若即若离,像两片即将交融的云絮。

      李阿婆端来冰镇酸梅汤,碗底沉着几颗红艳艳的山楂。

      她看着三个孩子争抢同一个碗,忽然用苍老的声音说:"云聚云散都是天意。"但这句话很快被淹没在云扬咯咯的笑声里,谁也没有当真。

      雨季来临前,三家一起粉刷了院墙。三个孩子负责调颜料,云飞搅着蓝色颜料桶,云佳偷偷往白色颜料里加了一勺蓝,调出最接近天空的颜色。

      云扬举着刷子乱涂,在墙上留下歪歪扭扭的"一家人"三个字。大人们笑着拍照,谁也没注意到照片角落里,云飞正用沾满颜料的手指,悄悄勾住云佳的小指。

      初中毕业旅行去海边,三朵"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海天相接。云扬在沙滩上疯跑,脚印很快被浪花抹平。云飞和云佳并肩站在礁石上,海风把她的裙摆和他的衣角卷在一起。

      "听说云是从海里升起来的。"云佳忽然说,刘海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云飞伸手想替她拨开,却在碰到她额头的瞬间缩回手指,只留下一句被海风吹散的"嗯"。

      高中开学那天,云扬非要挤在两人中间走路。三个书包在晨光里晃啊晃,印着同样的卡通图案。

      云飞走在最外侧,时不时伸手把弟弟往里侧拽——这样他就能隔着一个人,光明正大地看云佳被阳光照得透明的耳垂。少女发梢的茉莉香飘过来,和路边的桂花混在一起,成了记忆里最鲜明的初秋气息。

      变故来得像一场急雨。云飞收到国外录取通知的那个下午,三家人最后一次聚在葡萄架下。大人们举杯祝贺时,云扬突然摔了杯子,玻璃碎片在夕阳下像散落的星星。

      "哥你骗人!"十二岁的少年红着眼睛大喊,"你说过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云飞去拉弟弟的手被狠狠甩开,转头看见云佳正低头剥葡萄,紫色的汁水染了她满手,像擦不掉的颜料。

      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葡萄架上的新叶刚刚舒展开嫩绿的脉络。云飞站在李阿婆家的老藤椅旁,手里攥着那封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纸张边缘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水浸得微微发皱。

      远处的晚霞像打翻的葡萄酒,将整个大院染成醉人的玫红色。

      云佳蹲在井台边洗葡萄,水珠溅在她浅蓝色的裙摆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她哼着学校音乐课教的曲子,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在夕阳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

      云飞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教她骑自行车时,也是这样明媚的春日,她摔倒时裙摆扬起的弧度像绽放的蓝铃花。

      "佳佳。"他喊她的名字,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少女回过头时,嘴角还沾着葡萄汁,紫红色的痕迹衬得皮肤格外白皙。

      云飞突然上前两步,在云佳惊讶的目光中,俯身吻住了那抹甜渍。这个吻轻得像掠过葡萄叶的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青涩,却让两个人的心跳都乱了节奏。

      "我收到了MIT的offer。"分开时,云飞把通知书举到两人之间,纸张在晚风里簌簌作响。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云佳刚才洗葡萄时被井水泡得发红的指尖,"要......去五年。"

      葡萄架上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起,惊落几片嫩叶。云佳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出奇,她慢慢抽回手,指尖在通知书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我知道,"她轻声说,"陈阿姨上周就告诉我妈妈了。"

      云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设想过无数种反应,唯独没料到这种平静。

      少年的手指攥紧了又松开,校服袖口蹭到了井台上的青苔,留下一道暗绿的痕迹。"你可以......等我吗?"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立刻后悔了。五年,足够让一个女孩从含苞待放到凋零,而他甚至不能承诺归期。

      云佳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身从篮子里挑出一颗最饱满的葡萄,指尖轻轻捻开紫红色的果皮,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尝尝,"她把剥好的葡萄递到他唇边,"今年第一茬,特别甜。"

      果汁在舌尖迸开的瞬间,云飞尝到了微妙的苦涩。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云佳第一次喂他吃东西。少女的指尖有淡淡的茉莉香,混着葡萄的甜腻,成了记忆中最鲜明的味道。

      "我会给你写信。"他急切地补充,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将消逝的东西,"每天都可以视频,寒暑假也许能回来......" 这些话像蒲公英的种子,刚说出口就被晚风吹散了。

      云佳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远处晾晒的校服上——那两件蓝白相间的校服肩并肩挂在竹竿上,在风里纠缠又分开。

      "别说等——这样的话。"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定,"就像我们名字里的云,该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

      一片葡萄叶飘落在她发间,云飞伸手想拂去,却在碰到她鬓角的瞬间僵住了——那里有湿润的凉意,不知是井水还是别的什么。

      暮色渐浓时,他们并肩坐在井台边,谁也没有再提那个吻。云飞的录取通知书被随意放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边角已经沾了葡萄汁,像一滴干涸的血。

      云佳忽然哼起那首没唱完的歌谣,旋律在暮色中轻轻飘荡,惊起了葡萄架下打盹的猫。

      "我会想你的。"临别时,云飞突然说。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两人之间激起看不见的涟漪。

      云佳背对着他整理篮子里的葡萄,肩膀的线条在薄暮中显得格外单薄。当她终于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挂起了熟悉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却比往常多了几分勉强。

      "快回去吧,"她指了指云飞家的方向,那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陈阿姨该等急了。"

      少年迈步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句:"我也会想你。"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的心尖上,却重得让他几乎迈不动步子。

      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云飞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出神。那个短暂的吻还留在唇上,带着葡萄的甜和少女特有的柔软。

      他想起云佳最后那个笑容,忽然明白自己犯了个多么自私的错误——用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就想拴住一朵本该自由飘荡的云。

      清晨的露水还未干透时,云飞已经站在了施家门前。云佳正在院子里浇花,水珠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看见他,少女的动作顿了顿,水壶倾斜的角度让一道水线溅湿了她的凉鞋。

      "这个给你。"云飞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昨晚写好的信,"等我走了再打开。" 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连夜写信时留下的墨水痕迹,袖口也蹭到了未干的字迹,蓝黑色的污渍像一朵小小的乌云。

      云佳接过信封,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晨光给她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时间都变得缓慢。

      最终是云扬的喊声打破了沉默,小男孩抱着足球冲进院子,嚷嚷着要哥哥陪他踢球。

      那天,云佳几乎是逃回家的。

      推开院门时,她的指尖还停留在被云飞吻过的唇角,那里仿佛被烙铁烫过一般,火辣辣的灼热感一直蔓延到耳根。

      母亲在厨房里喊她吃饭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径直冲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了门。

      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云佳把自己重重摔在床上,脸颊埋进枕头里,却闻到枕套上残留的洗发水香气——正是云飞去年送的那瓶茉莉花味的。

      这个发现让她更加心烦意乱,猛地翻过身来,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蜿蜒的裂缝发呆。

      那个吻太轻了,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可就是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却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用手指轻轻描摹着自己的唇形,忽然恼怒地捶了下床板——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在他们即将天各一方的时候?如果早一年,哪怕早半年......

      书桌上的闹钟滴答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云佳翻身坐起,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走到窗前。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云飞家的窗户。灯还亮着,少年的剪影映在窗帘上,似乎正在伏案写着什么。她的心突然揪紧了,是写给她的信吗?还是收拾行李的清单?

      衣柜镜里映出她泛红的脸颊和微微肿起的嘴唇。云佳凑近镜子,鬼使神差地触碰自己的唇角,试图重现那个转瞬即逝的吻。

      这个动作让她羞耻得浑身发烫,却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云飞靠近时,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气,和睫毛投下的阴影。

      "笨蛋......"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哽咽,"现在才说......现在才......" 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梳妆台的玻璃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传来夜归人的脚步声,云佳条件反射般拉上窗帘,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纷乱的思绪。她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睡裙上的线头。如果答应等他,五年后物是人非怎么办?如果不答应,会不会就此错过一生挚爱?

      床头的抽屉里,静静躺着那封MIT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是云飞上周偷偷塞给她的。当时她还笑着打趣他,说以后要叫他陆博士了。现在想来,他那时候欲言又止的表情,分明藏着千言万语。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虫鸣渐渐停歇。云佳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铁盒,里面珍藏着这些年云飞送的所有小物件:玻璃弹珠、电影票根、写满数学公式的纸条......

      她一件件拿出来又放回去,每件物品都带着回忆的温度。最后取出的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去年夏天在葡萄架下拍的,三个人的笑脸挤在同一个相框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铜钱般的光斑。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还有云飞遒劲的字迹:"永远在一起"。云佳的指尖抚过那几个字,忽然觉得讽刺至极。永远有多远?是大洋彼岸的距离,还是五年时光的鸿沟?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云佳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她站在机场安检口,看着云飞的背影越来越远,她拼命喊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大片,而窗外,朝阳已经染红了葡萄架上的新叶。

      她机械地梳洗打扮,镜中的少女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拧开水龙头时,冰凉的自来水冲走了最后一滴眼泪。

      云佳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笑容——从今天开始,她要学会在没有云飞的日子里,依然活得精彩。

      只是当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她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收拾行李时,云飞在抽屉最深处发现一个铁盒。里面装着云佳送的所有小东西:玻璃珠链、糖纸折的千纸鹤、写着"加油"的橡皮……每件物品都裹着记忆的绒毛,轻轻一碰就扬起细小的尘埃。

      他在盒底发现一张泛黄的纸条,是云扬歪歪扭扭的字迹:"哥哥要和佳佳姐结婚"。

      机场告别时,云佳穿了件崭新的蓝裙子,颜色像极了他们一起调过的颜料。

      云扬躲在柱子后面不肯出来,只有她坚持送到安检口。"给。"她塞给他一个扎着绸带的小盒子,笑容勉强得让人心疼,"等到了再打开。"

      离开的那天,云飞在机场安检口回头张望了三次,云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拽着他的行李箱。

      飞机冲破云层时,云飞拆开盒子——里面是晒干的葡萄藤,缠着三根头发:黑的、棕的、栗色的,在阳光下闪着细弱的光。少年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片风干的葡萄叶——是那天落在云佳发间的那片,叶脉间用极细的笔迹写着:"不必等,但会想。"

      舷窗外的云海翻滚,像极了他们名字里那个共同的字。云飞忽然想起小时候大人们说的话,关于三朵云永远在一起的玩笑。

      如今一片云要飘向大洋彼岸,而另一片......他轻轻碰了碰嘴唇,那里似乎还留着葡萄的甜香。

      后来每当有人问起名字的由来,定居国外的云飞总会望向天空。那些聚了又散的云朵,多像年少时葡萄架下的誓言,轻盈美好却抵不过一阵长风。

      而在地球另一端,云佳教女儿认字时会特意跳过"云"字;云扬的办公室里,永远摆着三个孩童时期的泥塑,落款是"一家人"。

      最讽刺的是,他们真的都活成了云的模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却也永远漂泊,再难相聚。

      只有李阿婆的老相册里,还留着那张泛黄的照片:三个孩子在葡萄架下头碰头分食西瓜,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铜钱般的光斑,像极了天空不小心漏下的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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