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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草原晨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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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成鸣在陌生的声响中醒来。不是上海街道上车流的嗡鸣,也不是段家大宅里仆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而是清脆的鸟鸣、远处牛羊的叫声,还有...均匀轻柔的呼吸声。
他睁开眼,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毡房的天窗透进晨曦的微光,勾勒出对面榻上哈桑沉睡的轮廓。年轻人侧卧着,一只手随意搭在枕边,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
段成鸣轻轻坐起,看了眼腕表:清晨5:47。在上海,这个时间他已经起床处理邮件了。但在这里,时间似乎有着不同的流速。
毡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段成鸣轻轻掀开门帘,看见古丽娜正在准备早茶。她转头看见段成鸣,露出温和的微笑:“这么早?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段成鸣有些生硬地回答,不习惯这种家常关怀。
古丽娜似乎不介意他的拘谨,递过一碗温热的奶茶:“哈桑还在睡?那孩子总是说早起看日出,却总是起不来。”语气里满是宠溺。
段成鸣接过茶碗,热气温暖了他的掌心。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阿帕!哈桑哥哥又睡懒觉!说好今天要帮我修马鞍的!”
段成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正从另一顶毡房走出来。她穿着现代牛仔裤和T恤,外面套着传统的哈萨克绣花马甲,长发编成复杂的发辫,眼睛大而明亮,与哈桑有七分相似,却更加精致灵动。
古丽娜笑道:“肯巴提,小声点,有客人在呢。”转向段成鸣,“这是我女儿肯巴提,在阿勒泰市读高中。”
肯巴提好奇地打量着段成鸣,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是哈桑的妹妹,比他聪明可爱的那个。”
段成鸣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段成鸣。”
“从上海来的对吧?哈桑昨晚发消息说了。”肯巴提眼睛亮晶晶的,“他说你开豪车却陷在泥里了!”
“肯巴提!”古丽娜嗔怪地摇头,对段成鸣抱歉地笑笑,“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说话没大没小。”
段成鸣微微摇头表示不介意。在段家,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之间只有冰冷的算计和竞争,从未有过这种轻松自然的互动。
就在这时,哈桑揉着眼睛从毡房里钻出来,头发乱蓬蓬的:“肯巴提,大清早的你就吵吵嚷嚷...”
“太阳都要晒屁股了,懒虫!”肯巴提立刻回击,“说好帮我修马鞍的!”
哈桑打了个哈欠:“急什么,又不是今天就要用...”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向段成鸣,“对了!我们说好要去看日出的!快,还来得及!”
段成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哈桑拉着向附近的山坡跑去。肯巴提在身后喊道:“喂!我的马鞍怎么办!”
“回来再修!”哈桑头也不回地喊,然后对段成鸣眨眨眼,“快,最佳观景点就在前面!”
两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恰好赶上日出时刻。太阳从远方的地平线上跃出,将整片草原染成金红色,草尖上的露珠闪烁着千万点光芒。风拂过无边的绿色海洋,带来清新中带着牧草芬芳的气息。
“怎么样?”哈桑得意地问,脸上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边,“比外滩的日出壮观吧?”
段成鸣没有回答。他确实被震撼了,但不是因为景色的壮美,而是因为这种毫无保留的、蓬勃的生命力。在上海,他看过无数次日出的时刻,通常是在通宵工作后,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看着太阳从钢筋水泥的丛林间升起,那是一种冰冷的、属于人类的辉煌。
而这里的日出,是原始的、野性的,却又奇异地让人感到平静。
“我很小的时候,”哈桑突然说,声音变得柔和,“阿塔就常带我看日出。他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所以每一天都值得期待。”他笑了笑,“虽然我现在经常睡过头。”
段成鸣沉默片刻,问道:“你和你妹妹经常那样...吵架?”
哈桑大笑:“肯巴提?那哪是吵架,是闹着玩!她可是我最大的粉丝,虽然从不承认。”语气中的亲昵显而易见。
下山时,哈桑详细介绍了自家的安排:父亲□□的石油生意主要在克拉玛依,乌鲁木齐、阿勒泰等地,但夏季都会回到草原住上一阵来避暑来放松身心;母亲古丽娜在阿勒泰市有公务员工作,周末回来;肯巴提在市里读重点高中,暑假回来帮忙;而哈桑自己,虽然在上海读书,但心始终系着这片草原。
“现代社会和传统生活并不冲突,”哈桑说,“我们可以同时拥有两者,就像我,既能做经济学分析,也能驯最野的马。”
回到毡房,早餐已经准备好。肯巴提显然还在为马鞍的事生气,故意不看哈桑。
“肯巴提,给客人递碗奶茶。”古丽娜吩咐道。
肯巴提不情愿地照做,段成鸣接过时轻声说:“谢谢。你的马鞍是什么问题?也许我能帮忙。”
话一出口,段成鸣自己都惊讶了。他通常不会主动提供帮助,尤其是在不熟悉的领域。
哈桑比妹妹更惊讶:“你会修马鞍?”
“在德国留学时学过一些皮革工艺。”段成鸣简略解释。事实上,那是他为了了解一家奢侈品皮具公司的生产工艺而特意去学的——典型的段式做事风格,为达目的不惜深入学习最细微的技能。
肯巴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吗?是我那副比赛用的鞍子,皮带有些磨损了。”
早餐后,段成鸣在哈桑和肯巴提的带领下来到马具存放处。他仔细检查了马鞍,从随身背包中取出一个小型多功能工具——同样是段成鸣式的随时准备应对各种情况的习惯。
“需要更换这条皮带,”段成鸣判断道,“有备用皮革吗?”
□□闻声而来,拿出一些工具和材料。令段成鸣惊讶的是,这位石油商人对手工皮革工艺也十分在行。
“草原上的男人必须懂得照顾马匹,”□□仿佛看穿他的想法,“无论他做什么工作,这个根本不能忘。”
三人——准确说是段成鸣操作,□□指导,哈桑和肯巴提打下手——很快修好了马鞍。肯巴提高兴地试了试,突然对段成鸣露出灿烂的笑容:“谢谢成鸣哥!比某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强多了!”
哈桑佯装恼怒地揉乱妹妹的头发:“没大没小!我可是你亲哥!”
肯巴提敏捷地躲开,对哈桑做了个鬼脸:“亲哥又怎么样,成鸣哥就是从上海来的,还比你靠谱!”
段成鸣看着兄妹俩打闹,那种自然而亲昵的氛围再次让他感到陌生而又莫名吸引。在段家,同辈之间的互动永远带着试探和算计,从不曾有这般毫无顾忌的亲密。
午饭后,草原上渐渐热闹起来。附近几户牧民家庭都来到哈桑家所在的草场,孩子们追逐嬉戏,女人们准备食物,男人们则检查马匹。
“今天是每周的小型赛马日,”哈桑解释,“附近几家都会来,算是孩子们的练习赛。肯巴提可是常胜将军。”
果然,肯巴提已经换上了骑手装束,正在做热身运动。她看到段成鸣,自信满满地挥手:“成鸣哥!看我拿第一!”
比赛开始前,按照哈萨克传统,年长的牧民为所有骑手祝福。段成鸣站在哈桑身边,看着十几个从十岁到十七八岁不等的少年少女骑马奔驰在草原上,肯巴提一马当先,红色的头巾在风中飞扬。
“她很厉害。”段成鸣评论道。
哈桑骄傲地点头:“那当然,我教的!”随即又补充,“虽然她现在青出于蓝了。”
比赛结束后,肯巴提果然拿了第一,兴奋地接受着众人的祝贺。按照习俗,胜者将会得到一份礼物,但肯巴提出乎意料地说:“我想请客人为我颁奖!”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段成鸣身上。
段成鸣一时不知所措,哈桑轻声提醒:“就给她一条手帕或者小饰品,表示祝福即可。”
段成鸣想了想,从腕上解下自己的手表——一款低调但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祝你每次比赛都如今天一般取得胜利。”
肯巴提开心地接过,周围的牧民们纷纷鼓掌。只有哈桑瞪大了眼睛,事后悄悄对段成鸣说:“你知道那表多贵吗?给她太浪费了!”
段成鸣淡淡回应:“物有所值才是价值。”
下午,哈桑提议带段成鸣去更远的牧场看看。两人骑马而行,哈桑明显比昨天更加健谈,讲述着自己在上海求学的趣事,以及回到草原后的感受。
“有时候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哈桑说,“一个是在课堂上讨论宏观经济的学生,一个是能在草原上追踪三天三夜不肯停歇的牧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段成鸣罕见地接话:“在上海,很多人也只有一面,却是被迫如此。”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从不与人谈论这类话题。
哈桑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突然问:“你呢?段成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除了工作之外。”
问题直白得让人措手不及。段成鸣沉默良久,久到哈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轻声说:“我母亲曾经想去新疆看看草原。所以她去世后,我才来的这里。”
这是段成鸣第一次对外人提及母亲的事。哈桑没有说什么安慰的套话,只是点点头,仿佛这个简单的解释已经足够。
日落时分,他们回到毡房,发现肯巴提正在教几个小孩子唱歌跳舞。见到段成鸣,她立刻跑过来:“成鸣哥!哈桑哥哥说你从上海来,那你会跳都市舞吗?”
不等段成鸣回答,哈桑已经大笑:“他?我打赌他连联谊会都没参加过!”
被说中的段成鸣微微皱眉,肯巴提却已经拉起他的手:“没关系!我教你跳哈萨克舞!”
在段成鸣二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场景——被一个高中生拉着在草地上学跳舞,周围围着一圈看热闹的牧民孩子,哈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也被肯巴提拉进来一起跳。
段成鸣起初僵硬得像块木头,但在哈桑兄妹的感染下,渐渐放松下来。他甚至罕见地笑了——不是那种商务场合的礼貌微笑,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晚餐时,□□宣布明天要去更远的夏牧场查看牛羊,邀请段成鸣同行。古丽娜悄悄对段成鸣说:“□□很少邀请客人参与放牧,他很喜欢你。”
段成鸣感到一种奇异的荣幸。他原计划明天就离开,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很荣幸。”
当晚,段成鸣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的经历。他听到对面榻上哈桑均匀的呼吸声,突然轻声问:“你睡了吗?”
“还没,”哈桑的声音清醒得很,“在想什么?”
段成鸣沉默片刻,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为什么你们...这么容易接受一个陌生人?”
哈桑翻了个身,面向段成鸣的方向,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草原上有个古老的说法:每个客人都是上天派来的使者,考验我们的心胸。况且...”他轻笑一声,“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段成鸣啊。”
这种简单而直接的逻辑让段成鸣无言以对。在上海,每个人接近他都有目的:或是为权,或是为钱,或是为地位。但在这里,哈桑一家似乎仅仅因为他是“段成鸣”而接纳他。
“谢谢你修好肯巴提的马鞍,”哈桑的声音变得柔和,“那孩子嘴上不说,其实特别高兴。她比赛用的鞍子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
段成鸣想起肯巴提灿烂的笑容,忽然明白了那种高兴不仅仅是因为马鞍被修好。
“她很崇拜你。”段成鸣说。
哈桑笑了:“才不是,她总觉得我这个哥哥不够酷。不过...”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是真的很为她骄傲...”
话没说完,哈桑已经沉入梦乡。段成鸣却久久无法入睡,他听着草原的夜声,想着母亲信中描述的自由的风,想着哈桑一家毫无保留的热情,想着肯巴提与兄长斗嘴时眼中的亲昵。
多年来,他习惯了计算每一步的得失,分析每个人的动机,时刻警惕可能的威胁。但在这里,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温暖中,他精心构筑的冰墙正在一点点融化。
段成鸣轻轻起身,走到毡房外。银河横贯天际,千万星辰沉默地闪烁着。他拿出手机,开机,数十条未读消息和邮件涌入——来自父亲,来自公司,来自林家。
他盯着屏幕看了良久,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关了机。
回到毡房内,哈桑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什么,嘴角依然带着那抹阳光般的微笑。段成鸣看着这个才认识一天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的年轻人,心中某个冰封的角落悄然裂开。
也许,母亲向往的不仅是这里的草原,更是这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毫无条件的温暖与接纳。
段成鸣轻轻躺回床铺,决定让明天的自己,真正地、毫无算计地体验一天草原生活。
窗外,风吹过无边的草海,像是母亲温柔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