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世界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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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半球的阳光依旧炽烈，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却照不进沈念初的世界。他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蜷缩在面朝大海的露台躺椅上，身上还穿着那天顾池离开时他换上的、准备迎接“惊喜”的柔软棉质衬衫，此刻却已褶皱不堪，沾染着无形的尘埃与绝望。
三天了。
从接到那通电话，到医院里医生平静说着他不见了，再到如今这令人窒息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家”。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只是光线在他空洞瞳孔里的机械变化。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这个失去了顾池的世界彻底隔绝。
手机安静地躺在角落，屏幕依旧碎裂着，像他此刻的心。他不敢看，不敢碰，怕看到任何与顾池相关的信息，也怕错过任何……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奇迹。外界的一切声音——海浪的喧嚣、海鸥的鸣叫、甚至风吹过棕榈树叶的沙沙声——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厚厚的、由悲伤筑成的壁垒。
直到门铃响起。
第一声，尖锐而突兀，像石子投入死水，只激起一圈微澜，随即沉寂。沈念初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第二声，第三声……门铃固执地响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紧接着，是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和隐约传来的、熟悉的呼唤。
“念初！沈念初！开门！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是林从之的声音，清亮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
“念初，开门好吗？我们是江澈和林从之。” 江澈的声音相对沉稳，但也透着重重的担忧。
沈念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像是一个沉溺在深海中的人，突然听到了来自水面的、模糊的呼唤。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门口的方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辨认这声音的来源。
敲门声停顿了片刻，然后，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是顾池留下的备用钥匙，他曾告诉过江澈和林从之存放的位置，以防万一。
门，“咔哒”一声，开了。
光线涌入略显昏暗的室内，勾勒出门口几个熟悉的身影。
率先冲进来的是林从之。他穿着一身明亮的鹅黄色休闲装，与这屋子里死寂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一眼就看到了露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他几步跨过去，蹲在沈念初面前，想碰他又不敢，声音带着哽咽：“念初……你怎么样？你别吓我们……”
紧跟其后的是江澈。他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但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袋。他沉默地走到客厅，将袋子放在桌上，然后环顾四周。屋子里整洁得过分，却也冷清得过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人居住的、悲伤的味道。
走在最后的是林徐鹤和段宴林。
林徐鹤穿着深色的衬衫，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一些，但眼神沉稳。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型的医疗箱，目光扫过沈念初毫无生气的脸，眉头紧紧蹙起。
段宴林则是一身利落的黑色着装，气质冷硬，但他看向沈念初的眼神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般的沉重。他默默地关上门，隔绝了外界过于明媚的阳光和喧嚣，让室内的光线恢复到一个更适合倾诉的柔和度。
四个人的到来，像一股突然涌入的、带着体温的暖流，试图融化这座冰冷的孤岛。
沈念初的目光缓缓地从林从之焦急的脸上，移到江澈沉默的身影，再掠过林徐鹤和段宴林……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气音。
林从之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抓住沈念初冰凉的手，用力握着：“念初，你说话啊！你别这样……顾池哥他……他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提到“顾池”的名字，沈念初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猛地抽回手，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哭声。那种无声的压抑，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江澈走了过来，示意林从之先让开。他坐在沈念初旁边的另一张躺椅上，没有试图去碰触他，只是望着远处那片过于蔚蓝、过于平静的大海，用一种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调，开始了他的叙述。
“念初，你知道，段宴林也曾经‘离开’过我。”
他的开场白，让一旁的段宴林身体微微一僵，眼神复杂地看向江澈的侧影。
“不是车祸，是更漫长的、近乎绝望的等待。”江澈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执行任务，失踪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没有任何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念初埋在膝盖里的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段时间，我和你现在一样。”江澈继续说着，目光依旧没有焦距地投向远方，“觉得天塌了，世界没有任何颜色，呼吸都是多余的。我去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冰岛、挪威的冰川、阿尔卑斯的雪线……我站在那些他曾经向往的、或者我们约定要一起去的地方，感觉到的只有刺骨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空洞。”
“我甚至想过，从某座冰川上跳下去，是不是就能找到他，或者至少，不用再忍受这种没有尽头的煎熬。”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让在场的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林从之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澈清瘦的背影。
段宴林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指节泛白。
“很多人都劝我，放下吧，开始新的生活。”江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弧度，“可是，怎么放下？怎么开始？心都被掏空了，拿什么去开始？”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沈念初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是冰冷，而是某种经历过极致痛苦后沉淀下来的、沉重的东西。
“但是，念初，我活下来了。”他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因为我想通了，也不是因为时间治愈了一切。是因为……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我不相信那个说过会陪我走遍世界、会在我每一次回头时都在的人，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我告诉自己，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找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我也要亲眼看到，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丢下我。”
“就是靠着这点不甘心，这点近乎偏执的念想，我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等。”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我继续旅行，拍下他可能想看的风景，吃他可能想尝的食物，活着他希望我好好活着的那个样子……直到，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段宴林走上前，将手轻轻放在江澈的肩上。江澈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覆盖住了段宴林的手背，紧紧握住。
“你看，”江澈看着沈念初，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个世界，有时候残忍得超乎想象。它会把我们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轻易夺走。但是，它偶尔……也会把夺走的，以一种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还回来。或者，给你留下一点点……让你能够继续走下去的东西。”
“顾池不在了，这是事实，很残忍。”江澈的目光锐利起来，“但你还活着。你的相机还在，你捕捉美好的能力还在，你和顾池之间的那些回忆，谁也夺不走。你甘心吗？甘心就这样被击垮，让顾池对你所有的期望和爱，都随着你的沉沦一起埋葬？”
沈念初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林从之擦干眼泪，挤开江澈，重新蹲到沈念初面前。他的情绪不像江澈那样内敛，带着他特有的、鲜活而直接的感染力。
“念初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哥！”他指着站在稍远处的林徐鹤，“你以为就你和顾池哥不容易吗？我和我哥，我们走过的路，比你们崎岖多了！”
林徐鹤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却没有阻止。
“我哥！”林从之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响亮，“他为了我，自己一个人扛着公司，扛着所有的压力，生病了都不敢告诉我，怕我担心！他甚至……甚至因为觉得自己的感情是错的，是拖累我，就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打算永远消失！”
林徐鹤的脸色更白了，他垂下眼睑，避开了众人的目光。
“我那段时间，什么都不记得了！”林从之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不记得我哥为什么离开，不记得他生病，不记得我有多爱他！我就像个傻子一样，以为他只是出差了！我还跑去酒吧，差点……差点就跟别人走了！”
他回想起那段混乱而空洞的日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如果……如果我当时真的加了那个人的微信，如果我哥晚来一步，或者他干脆就没有回来……我可能这辈子都活在虚假的记忆里，永远都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念初哥，你比我幸运啊！”林从之抓住沈念初的手臂，用力摇晃着，试图唤醒他，“顾池哥他……他虽然出了意外，但他直到最后，都是爱着你的，都是想着要回来见你的！他给你的爱，是完整的，是没有任何隐瞒和误会的！你们之间，没有遗憾！”
“可是我呢？”林从之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庆幸，“我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亲手把我哥推开，就永远失去他了！那种活在谎言和遗忘里的痛苦，比清醒地面对失去，更要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林徐鹤终于走上前，将情绪激动的林从之拉起来，轻轻拥入怀中，低声安抚着。然后，他看向终于缓缓抬起头的沈念初。
沈念初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充满了巨大的、难以承受的痛苦和……一丝动容。
林徐鹤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病愈后的虚弱，却更有力量：“从之说得对。失去的痛，是真实的。但拥有过的爱，更是真实的。顾池留给你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意志。如果你倒下了，那他就真的……什么都留不下了。”
一直沉默的段宴林，此时也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存在感极强，即使不说话，也让人无法忽视。
他没有看沈念初，而是看着窗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砸在实处。
“我掉下冰川的时候，想的不是任务，不是荣誉。”他说的很简洁，没有任何修饰，“我只想，江澈还在等我。我不能让他白等。”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千钧的重量。
那是在生死边缘，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执念。
他转过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沈念初：“顾池最后想的，也一定是你。”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沈念初所有的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决堤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流淌，而是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终于哭出了声音。
“他……他说……早点回来……有惊喜……”沈念初的声音破碎不堪，断断续续，“我……我准备了戒指……我想告诉他……我愿意……我愿意和他有一个家……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为什么……”
他语无伦次，重复着那几个字，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
林从之也跟着哭，想上前抱住他，却被江澈拦住了。江澈对他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让他哭出来，是最好的释放。
四个人，静静地围在沈念初身边，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沈念初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悲伤却不再绝望的画面。
哭了不知多久，沈念初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抽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躺椅里，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但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活人的、痛苦却也清醒的光。
江澈打开带来的保温袋，从里面拿出一碗还冒着微微热气的、清淡的粥。那是他借用了顾池房子的厨房，亲手熬的。
“吃点东西。”他把粥递到沈念初面前，语气是不容拒绝的，“顾池不会想看到你饿死。”
林从之也赶紧跑去倒了杯温水过来：“念初哥，喝点水。”
沈念初看着眼前的热粥和水，又看了看围在他身边的四张面孔——江澈的冷静与坚韧，林从之的鲜活与真挚，林徐鹤的温柔与包容，段宴林的沉默与可靠……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满身的伤痕，却也都顽强地走到了今天，并且，努力地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和热，试图温暖他这片冰封的土地。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碗粥。勺子在他手中晃动，几乎拿不稳。但他还是舀起一勺，送进了嘴里。
粥是温的，带着米粒天然的甜香。对于几天未曾进食的胃来说，这简单的食物，却仿佛带着千斤重。他吃得很慢，很艰难，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沙石。
但他吃着。
眼泪依旧无声地滑落，滴进碗里，但他没有停下。
看着他开始进食，其他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微微松了口气。
吃完那小半碗粥，沈念初靠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像是又耗尽了力气。但这一次，他的呼吸不再那么紊乱和微弱。
江澈蹲下身，平视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念初，听着。痛苦不会消失，它会一直在，像一道疤。但我们得学会带着这道疤，继续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因为，”江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眼皮，直视他灵魂深处，“那是我们爱过的人，留在我们身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印记。活出他希望你成为的样子，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林从之也用力点头：“对啊念初哥！顾池哥那么爱你，他肯定希望你能继续拍照，能去看更多他没看过的风景，能笑着回忆你们在一起的日子！你不能让他失望！”
沈念初缓缓睁开眼，望着露台外那片依旧蔚蓝、却似乎不再那么刺眼的海天相接处。
顾池的脸，顾池的笑容，顾池低沉而温柔的声音，顾池将他拥入怀中时有力的心跳……那些鲜活的、温暖的记忆，如同退潮后重新显露的沙滩，一点点覆盖了那冰冷绝望的瞬间。
他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每一次呼吸可能都会带着思念的痛，每一次日出都可能提醒他身边空无一人。
但是……
他看着身边的伙伴，感受着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回想江澈和林从之他们走过的、更为荆棘丛生的路。
他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现在就倒下。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的无名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准备戴上戒指时的期待温度。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振作，不是忘记，而是带着所有的爱与痛，继续前行。
这只是一个起点。漫长而艰难的起点。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漫漫长夜。世界的回响，以朋友的形式，汇聚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第一根拐杖。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世界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