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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灭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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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后花园的诗会,与其说是文人雅集,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试探。
方嘉钰穿着他那身标志性的天青色锦袍,摇着泥金折扇,在一众或清瘦或富态的士绅官员间,显得格外扎眼。
他倒也“不负众望”,对着一池残荷能憋出两句打油诗,对着旁人精妙的唱和只会拊掌叫好,活脱脱一个附庸风雅、胸无点墨的纨绔形象。
周显周县令,年约四旬,面容白净,留着三缕短须,看起来颇为儒雅。
他始终面带温和笑意,对方嘉钰照顾有加,言语间却滴水不漏,只谈风月,不论其他。
倒是他身边那个瘦削精干、眼神灵活的钱师爷,话里话外,总在不经意间将话题往漕运、商事,乃至京城动向上去引。
“方公子久居京城,见识广博,不知如今京中,对江南漕务,可有甚新论?”钱师爷替方嘉钰斟了一杯酒,状似随意地问道。
方嘉钰心里警铃微作,面上却是一派浑噩,他端起酒杯,嗤笑一声:
“漕务?那多无趣!本公子在京里,只关心哪家酒楼出了新菜,哪个园子来了新的角儿。至于漕运……那不是朝廷和你们这些父母官该操心的事儿吗?”
他打了个酒嗝,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哥俩好”的分享姿态:“不过嘛,我倒是听我家老爷子提过一嘴,说陛下近来对漕运损耗颇为不满,怕是有人要倒霉咯。”
他说完,又立刻摆摆手,一副“失言了”的模样,“哎呀,喝酒喝酒,说这些扫兴的作甚!”
周显和钱师爷交换了一个眼神,笑意不变,只是那笑意底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霾。
诗会散后,方嘉钰婉拒了周显安排的马车,执意要步行回客栈,美其名曰“醒醒酒,顺便领略临水夜景”。
他知道,鱼饵已经撒下,就看鱼儿咬不咬钩,以及……藏在暗处的渔夫,是否准备好了收网。
月色尚可,将青石板路面照得泛着清冷的光。临水县不比京城,入了夜,除了几条主干道和河畔花街还有些灯火人气,许多小巷已是漆黑寂静。
方嘉钰看似步履蹒跚,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实则全身的感官都绷紧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几道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不紧不慢地跟着。
来了。
他心中冷笑,故意拐进了一条回客栈的近路——一条狭窄、昏暗,两侧皆是高墙,少有住户的巷子。
果然,刚走入巷子中段,前方的阴影里便闪出了两个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汉,堵住了去路。
与此同时,身后的脚步声也骤然加快,另外三人封住了退路。五个人,呈合围之势,将他困在了中间。
“几位好汉,这是何意?”方嘉钰停下脚步,酒似乎醒了大半,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握着扇子的手微微收紧。
他袖中,藏着一把江砚白给他的、淬了麻药的短匕。
“方公子,”领头的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声音粗嘎,正是那夜在仓库中出现的两人之一,“哥几个最近手头紧,想跟公子借点银子花花。”
借口拙劣,目的明确。要么是绑票勒索,要么……就是直接灭口。
方嘉钰心中飞快盘算,是亮出身份吓退他们,还是想办法突围?硬拼肯定不行,他这三脚猫功夫,对付一个都够呛。
“银子好说,”方嘉钰试图周旋,一边慢慢去解腰间的钱袋,“本公子别的不多,就是银子多……”
就在他话音未落的瞬间,那刀疤脸眼中凶光一闪,根本不给他拿钱的机会,低喝一声:“动手!”
五个人同时扑了上来!
方嘉钰心脏骤缩,下意识地就要拔出匕首。然而,一道青影比他更快!
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从侧旁的高墙上一跃而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甚至没有完全落地,身在半空,腿风如鞭,精准地扫在最先冲过来的两人手腕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那两人惨叫着,棍棒脱手。青影落地,斗笠微抬,露出江砚白冷峻的下颌线条。
他手中并无兵刃,仅凭一双肉掌,身法如游龙,在剩余三人的围攻中穿梭自如。
每一次出手都简洁狠辣,直击要害,或关节,或穴位,不过几个呼吸间,另外三人也哀嚎着倒地,失去了战斗力。
整个过程,快、准、狠,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方嘉钰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战斗已经结束。
他握着匕首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地上翻滚呻吟的五个歹徒,又看看那个收势而立、气息平稳的青衫男子,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江砚白走到他身边,目光快速在他身上扫过,确认他无恙,才低声道:“走。”
语气依旧平淡,但方嘉钰敏锐地捕捉到他气息那一瞬间的急促,以及他垂在身侧、微微蜷缩的左手。
“你受伤了?”方嘉钰心头一紧,也顾不上地上那些人,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江砚白左手小臂处的青色布料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有深色的血迹正慢慢洇出。想必是刚才空手入白刃,或是被对方的利器蹭到了。
“无妨,皮外伤。”江砚白想将手抽回,却被方嘉钰死死抓住。
“什么无妨!”方嘉钰又急又气,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心疼,“都流血了!你这人……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他气得眼圈都有些发红,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扯着江砚白没受伤的右手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人拉出了这条弥漫着血腥气的巷子。
“回去!立刻!马上!”
江砚白看着他这副又凶又急的模样,沉默地任由他拉着,没有反抗。
回到蓬莱客栈的天字一号房,方嘉钰立刻翻箱倒柜找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白布。他让江砚白坐在灯下,自己则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卷起他那被划破的衣袖。
伤口不算深,但皮肉外翻,看着颇为狰狞。方嘉钰的手有些抖,倒药粉时差点洒在外面。
“你……你忍着点。”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用沾了清水的布巾,一点点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江砚白垂眸,看着方嘉钰低垂的脑袋,看着他浓密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看着他紧抿着、显得有些苍白的唇瓣。灯光柔和,将他平日里张扬的轮廓勾勒出几分罕见的柔软和脆弱。
“我真的没事。”江砚白再次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闭嘴!”方嘉钰头也不抬,凶巴巴地打断他,手下动作却依旧轻柔。
“流了这么多血,还没事?你是铁打的吗?”他仔细地将药粉撒在伤口上,然后用白布一圈圈缠绕包扎,虽然手法生疏,却极其认真。
包扎完毕,他打了个丑丑的结,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
他抬起头,瞪着江砚白,想继续数落,却在对上对方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眸子里,没有疼痛,没有隐忍,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灯下他一人。
方嘉钰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他猛地站起身,有些慌乱地别开脸:“以后……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谁要你救了!本公子自己也能搞定!”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连他自己都不信。
江砚白看着他那通红的耳根和强装镇定的侧脸,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反驳,只是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替他理了理方才因慌乱而有些歪斜的衣领。
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嗯,”江砚白从善如流地应着,声音低沉,“下次注意。”
方嘉钰:“……” 他这拳头,算是打在棉花上了。
但胸腔里那颗因为惊吓和后怕而狂跳不止的心,却奇异地,在这一刻,缓缓落回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