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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看不见的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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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同一条沉默的河流,在日升月落间悄然流逝,转眼已是数月。季节更迭,窗外的梧桐树从枝繁叶茂到黄叶飘零,最后在初冬的寒风中只剩下遒劲的枝干。这几个月里,王帆身上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青涩的汁液,沉淀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李弘毅时时提点、眼神里总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新人。如今的他,走在市局刑警队的走廊里,步伐稳健,肩背挺直,连身高都似乎因这份挺拔而显得更加颀长。他依旧穿着那身藏蓝色警服,但肩线似乎被责任熨烫得更加平直,袖口处磨损的痕迹记录着无数个奔波办案的日夜。他的眉宇间褪去了浮躁,多了几分李弘毅式的沉静,那双曾经容易泄露情绪的眼睛,如今像两潭深水,波澜不惊,只有在分析案情时,才会迸发出那种熟悉的、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他主动向局里请缨,接过了李弘毅之前负责的几个最为棘手的积案。那些卷宗被他搬进了李弘毅曾经的办公室——现在由他暂时代理使用。办公室里还保留着李弘毅留下的痕迹:书架上的几本刑侦理论书籍,一个用了多年的陶瓷茶杯,甚至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李弘毅的烟草味。王帆没有移动任何东西,他只是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旁加了一张小桌子,每晚伏案至深夜。
台灯下,他逐页翻阅那些泛黄的卷宗,上面还有李弘毅用红笔写下的批注和问号,笔迹刚劲有力。他会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些字迹,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和灵感。遇到瓶颈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急躁地抓头发,而是会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点上一支烟——这是李弘毅思考时的习惯,他不知何时也学会了,尽管他以前从不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会放空,脑海里回放着李弘毅办案时的思路和方法。
他利用一切业余时间重新梳理线索,走访早已搬迁的证人,运用最新的技术手段重新检验物证。无数个夜晚,他办公室的灯光总是最后熄灭的一个。有年轻警员看到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劝他注意休息,他只是摇摇头,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这个案子,李队盯了很久。”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数月的艰苦侦查,他成功破获了一起沉寂三年之久的入室抢劫杀人悬案。当他在审讯室里,用缜密的逻辑和确凿的证据,让那个自以为能逍遥法外的凶手终于低下头认罪时,全程观摩的副局长在单面镜后,不由自主地低声对身边的人说:“这眼神,这气势,简直和当年的弘毅一模一样。”
庆功宴上,大家纷纷向王帆敬酒,称赞他的成长。王帆只是谦逊地回应,脸上没有太多喜悦,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举起酒杯,对着窗外医院的方向,默默地将酒洒在了地上。全局上下都看到了他的蜕变,那不仅仅是业务能力的提升,更是一种气质的沉淀,一种责任的传承。他依然会虚心请教老同志,但也开始像李弘毅当年带他一样,耐心地指导新入队的年轻警员,将自己从师傅那里学来的知识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下去。
无论工作多么繁重,破案压力多么大,每周,王帆都会雷打不动地抽出时间,准时出现在李弘毅的病房。这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
又是一个周三的下午,冬日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懒洋洋地透过病房洁净的玻璃窗。王帆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帆布包走了进来。他先是将带来的、还冒着热气的鸡汤放在床头柜上——这是他在宿舍用小炖锅熬了几个小时的,按照李弘毅以前偶尔提过的口味,撇清了浮油,只加了少许盐。然后,他熟练地脱下外套,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走到床边,俯下身,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唤醒一个易碎的梦:“师傅,我来了。”
病床上,李弘毅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稳,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一些,这得益于王帆和护工日复一日的精心照料。王帆拧开热水瓶,试了试水温,然后将柔软的毛巾浸湿、拧干。他先是为李弘毅仔细地擦拭脸颊,动作轻柔,避开鼻腔的饲管和氧气面罩的带子。他的手指偶尔会拂过李弘毅额角那道已经愈合、但仍留下淡淡疤痕的伤口边缘,眼神会瞬间黯淡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今天天气不错,有太阳,不太冷。”他一边擦拭,一边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来的路上看到玉兰花好像要长花苞了,就您办公室窗外那种。”
擦完脸和脖颈,他开始为李弘毅按摩四肢。这是他跟着康复师认真学来的,为了防止肌肉萎缩。他挽起李弘毅病号服的袖子,露出那只曾经充满力量、此刻却有些消瘦的手臂。他先从手指开始,一根一根,轻柔地活动关节,揉捏指腹,然后是手腕、手肘、肩膀。他的手法专业而耐心,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认真。
“师傅,你说得对,耐心比枪法更重要。”他继续说着,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上周排查那个盗窃团伙的窝点,蹲了三天都没动静,我差点又像以前那样急躁地想冲进去了。后来想起您的话,又忍住了,多等了一天,果然人赃并获。”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点汇报成绩般的期待,尽管他知道可能得不到回应。
按摩完手臂,他开始按摩腿部。他掀开被子一角,动作小心地避免让李弘毅着凉。双手握住李弘毅的小腿,力道均匀地揉捏着,从脚踝到大腿。
“师傅,小张他们组昨天抓了个飞车贼,手法跟你当年教我们的一模一样,盯梢、跟踪、堵截,配合得天衣无缝。那小子现在可得意了,说尽得李队真传。”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在分享一个弟弟的趣事。
按摩结束后,他细心地为李弘毅盖好被子,调整到一个最舒适的姿势。然后,他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从帆布包里拿出今天的报纸和几份文件。
“师傅,你快醒过来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在李弘毅面前才会流露的依赖和抱怨,“局里篮球赛少了你,我们连输三场了。你那个中投,队里现在没人能顶得上。”
他开始读报纸,声音平稳,偶尔会停下来,对某个新闻发表几句评论,就像以前李弘毅带着他分析案情时那样。读完报纸,他又开始汇报手头几个案子的进展,语气认真,条理清晰,仿佛李弘毅只是闭着眼睛在听他的汇报。
这样的场景,每周都在重复。病房的护士们早已熟悉了这个年轻警察的身影,她们私下里都说,没见过这么尽心尽力的徒弟。王帆对此从不解释,他只是日复一日地来,做着同样的事情,说着同样琐碎的话,守着那个渺茫却坚定的希望。
这一天,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窗外的阳光格外好,金灿灿地铺满了大半个病房,连空气里的微尘都在光柱中欢快地舞动。王帆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今天的晨报,用平稳的语调给李弘毅读着新闻。他的声音在温暖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近乎催眠的平静。
当他读到社会版一条关于警方成功跨省捣毁一个大型制售假药犯罪团伙的新闻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振奋:“……该团伙主犯已全部落网,涉案金额高达……”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他猛地停下读报,屏住呼吸,所有的注意力瞬间聚焦到李弘毅那只随意搭在床边、他刚刚按摩过的右手上。
他紧紧盯着那只手,眼睛一眨不眨,生怕刚才那一瞥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或者是他过度期盼下产生的幻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不敢出声,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用力呼吸。他只能死死地盯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感知那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信号。
几秒钟后,在他几乎要绝望地认为那真的是自己的错觉时——
他清晰地看到,李弘毅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那动作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短暂到转瞬即逝,但在王帆高度集中的视线里,却如同黑夜中划过的第一道闪电,震撼了他整个世界!
他的瞳孔猛地放大,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让他一阵眩晕。他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颤抖着,用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期盼,小心翼翼地、一字一顿地继续念着刚才中断的新闻,目光却始终死死锁在那根手指上:
“……涉案金额高达……高达两千余万元……追缴赃款……八百余万……有力维护了……维护了药品市场的秩序和人民群众的……的生命健康安全……”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念得很慢,很慢,一边念,一边用全部的感官去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回应。
阳光透过窗户,慷慨地洒满整个房间,柔和的光线落在李弘毅安详的、仿佛只是沉睡的脸上,勾勒出他平静的轮廓,连那长长的睫毛都在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同一片阳光,也照亮了王帆那双瞬间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希望点亮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水光,仿佛漫长的极夜终于窥见了第一缕曙光。
这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颤动,是否意味着那沉寂了数月的大脑深处,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是否预示着那被厚重帷幕遮蔽的意识,终于挣扎着透出了一丝微光?王帆不知道,但他紧紧抓住这瞬间的感受,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放下报纸,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覆盖在李弘毅那只刚刚动过的手指上,感受着那皮肤下温热的血脉,和他自己狂跳的脉搏交织在一起。
漫长的、仿佛无尽黑暗的等待,似乎终于在这一刻,被这微不足道却重若千钧的颤动,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代表着生命不屈力量与责任传承希望的光芒。王帆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有动弹,任由希望如同温暖的潮水,慢慢浸润他那颗几乎干涸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