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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佩弦自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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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绪梦》
绫衾幽香,沉水熏烟笼绣帐。珠帘深廊,绮幔垂红帐。
流景浮华,绪梦萦朱翠,深门闭,长亭笙歌寂,空吟芳菲觅。
展眼滔滔岁月 野渡残风 骄矜旧事喉中鲠
低垂眉目求生 爱人泯为众
夫差是被伍子胥一手扶持上位的,至少在朝中所有大臣看来是这样。于是乎,在吴王夫差登基为王之后,作为功臣的伍子胥一时间权倾朝野,隐隐有左右吴国政局的趋势,朝中众臣多心存不满。
伍子胥这个人,的确在军事谋略上不亚于孙武,可是他在政治方面却远不如孙武那般智慧通透、洞彻世事。因此,虽然伍子胥在军事上屡立战功,但在朝堂之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树敌无数。只因他素来狂傲自负,目下无尘,平日里对待大臣也往往是一副盛气凌人、孤高桀骜的模样,这自然就让不少朝臣对他颇有非议。其中与他最为不和的便是当朝太宰伯嚭。此人原先与伍子胥倒是交情匪浅,乃是其举荐提拔之士。然而后来,两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渐生嫌隙,彼此间的龃龉日积月累,终于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
在这群对伍子胥颇有微词的大臣当中,伯嚭无疑是最有机会扳倒伍子胥、将之彻底赶出吴国朝堂的人。且不说伍子胥此人性格执拗,常常在朝中犯下一些言语上的过错,引起众怒。单说他的家室门第,就足以成为对付他的利器了。
伍子胥身为楚人,其父兄皆受屈巫陷害冤死,因此他一直对楚国怀恨在心。此人在伐楚一事上态度坚决,每每进言都希望阖闾能够不惜一切代价攻灭楚国,为他的父亲和兄弟们报仇雪耻。也正是这一点,给伍子胥埋下了祸根。
吴国伐楚,必将成为吴国中立两派争斗的导火索,伍子胥就是其中一方主战派的代表人物。他和主和派的代表大臣张大夫等人,围绕伐楚一事展开了长达数日的辩论,期间相互攻讦,唇枪舌剑,各不相让。最后,还是吴王阖闾发话定夺,此事方才作罢。可是在阖闾心中却早已对此事产生芥蒂,只是碍于当时君臣和谐,所以不便发作而已。至于那些对伍子胥不满的大臣们,则借着这个机会大肆诋毁伍子胥,向吴王阖闾进谗言,说他乃楚人之后,必心怀异志,图谋不轨,不能留之
伍子胥毕竟是阖闾的心腹大臣,他的功绩有目共睹,吴王自然不可能真的相信那些大臣的话,反而对其愈发宠信了。伯嚭为首的一行人心中恨极,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暂时忍下这口恶气,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做打算。
檇李之战,先王驾崩,夫差即位。这储君之位本来另有其人,只是未及登基便已意外身亡。吴国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伍子胥趁机将夫差一举推上王位,随后更是把持吴国军政大权,势大难制,独揽朝政。新登基的吴王不过二十出头,众人皆以为此后将是伍氏专权、权臣弄政的局面。谁料到,新王在此时竟然主动削弱伍氏的权势,重用伯嚭,使他得以与伍子胥分庭抗礼,两人斗得不可开交,逐渐演变成了你死我活的形势。
伍子胥本就是性如烈火、锋芒毕露之人,眼见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政治成果在数月间被伯嚭摧毁殆尽,不免恼怒至极,对伯嚭恨之入骨。他想方设法试图重新挽回夫差的欢心,奈何他手段不及伯嚭,又太过急躁,屡遭挫败,导致他与伯嚭的恩怨矛盾愈发深重起来。
这个伯嚭!什么事都要与他拧着干,当年伍子胥举荐他为卿的时候,还觉得此人大有前途,哪知到如今却是个狼心狗肺的忘恩负义之辈,实在是可恨至极。
越王降吴已有数月之久,期间伍子胥想法设法试探他的想法,但那人每次都是低眉顺眼,任凭自己如何折辱打骂都一声不吭,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着实让人恼怒。伍子胥心中有疑,却又始终抓不到证据,实在郁闷至极,整日里焦躁烦闷,特别是一想到勾践那张阴郁柔美,冷若霜雪的清俊面容,就恨得牙根直痒。
他派人暗中监视勾践的一举一动,发现他除了每日喂养马匹,打扫马厩以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异常举动,甚至从未有过任何试图逃跑或者反抗的意思。这叫伍子胥越发难以捉摸勾践的内心想法,同时更加怀疑自己的判断,认定此人不是庸碌无能之辈,说不定真有什么图谋。
且说那日朝会时,伍子胥因为与伯嚭政见不合,争论不休,言辞激烈之下竟差点与之大打出手。吴王无奈之下只得宣布散会,让他们二人退朝,好好反思各自的过错。伯嚭得意洋洋,仿佛取得了胜利一般,昂首阔步走出朝堂,伍子胥则是气得火冒三丈,铁青着一张脸拂袖而去。
回到府邸,伍子胥越想越不甘心,心中愤懑至极,又无处发泄,便径直去到马厩,准备将勾践拖出,狠狠地抽上一顿鞭子,将心中火气尽数发泄出来。只是待他来到马厩之时,却愕然发现勾践并不在马厩中,只有一头神骏雄健的白马停在那里,似乎刚饮完水。
“人呢?!”伍子胥冲守在马厩门边的士兵厉声喝问,怒道:“不是让你们好生看管吗!人呢?”
一个士兵畏缩着不敢说话,另一个则唯唯诺诺地道:“回、回将军的话,他、他刚才还在的……”说着,那侍卫似乎想到了什么,浑身一抖,害怕地低下头去,不敢与伍子胥对视。
伍子胥见状,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厉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士兵结结巴巴,声音颤抖着道:“刚,刚刚来了一群喝醉的军士,说是想要驯服将军的马,结果没,没有成,成功,惹怒了将军的马……他,他们就把,把,把那个越人,给,给带走了……”
“混账!”伍子胥勃然大怒,指着那人怒斥道:“胡闹!岂有此理!”
士兵吓了一跳,惊恐地连连磕头,“将,将军息怒,饶,饶小人一命!”
伍子胥哪里顾得上去计较这等小事,只一心挂念勾践的安危,当下一把抓住士兵的手腕,焦急地问道:“本将派来监视他的亲信呢,可曾阻拦?可曾跟上?!”
士兵慌慌张张地解释道:“小的从今晨起就没见到蓝大人,想必是,是被派去巡逻去了。那,那些人个个醉醺醺的,瞧起来凶神恶煞,小的怎敢上前多嘴,只有让,让他被带走了……”
伍子胥气急败坏,恨不得一巴掌将面前那名士兵劈成两半,却也只得咬牙忍住,厉声问道:“那群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士兵不敢隐瞒,忙不迭地回答道:“南,南面……”他一边说,一边指明方向。
伍子胥二话不说,飞身跃上马背,策马疾驰而去。一路风驰电掣,直奔南面军营,沿途遇到不少巡逻的军士,都被他蛮横地拨拉开去。待到达南营之时,天色已然擦黑,此时正值将士操练完毕休息的时间,营地中人影绰绰,喧哗之声四起,很是热闹。
伍子胥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而是沿着酒气弥天的路一直朝着最深处的大营奔去。终于,在一处灯火辉煌,喝喊呼叫声最为浓烈的营房前停下,他满头大汗地跳下马来,不顾周围人投来的诧异目光,径直闯了进去。待看清营帐中的场景后,伍子胥怒火中烧,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强忍住怒意,一脚踹开面前的士兵,迈步走进了营帐深处。
只见一名身材壮硕的军士赤裸着上身,正骑坐在勾践身上,一只手攥住他纤细的手腕举过头顶,另一只则是伸入他的衣襟,正欲粗暴扯开他的衣领,勾践面无表情,紧闭着双眼,身体剧烈颤抖着,却没有出声哀求,亦或是反抗。旁边站了七八个人,笑吟吟地观看着场中旖旎香艳的一幕,一个个眼神邪肆猥琐,嘴里更是污言秽语连篇。
伍子胥双目通红,几欲滴出血来,愤怒至极地狂吼一声,一把抽出腰际的长剑,疾掠而出,直劈向那名军士。军士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胸口已被利剑穿心而过,一股滚烫鲜红的血液溅了出来,喷溅在勾践苍白的脸上,晕染开一片刺眼妖异的猩红。然而那血迹很快便顺着那张脸颊缓缓流下,淌过嘴角,滴落在他雪白修长的脖颈上,仿佛一条流淌的小溪,无声地渗透进青丝之中。
与此同时,其余几名军士亦惊觉到了身后有人靠近,纷纷转过头来,却发现不知何时伍子胥竟已站在他们面前,手中那柄锋利无比的长剑寒光闪烁,映衬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眸,散发着残暴嗜血的冷芒。众人大惊失色,惶恐地举刀相迎,却被伍子胥挥剑一一击落,连人带刀摔在地上。
伍子胥毫不留情,扬起长剑,直劈而下。鲜血顿时四处飞溅,绽出朵朵妖冶美丽的鲜红花朵,瞬间将这片营帐淹没,晕染成一片鲜红透亮的血雾。浓重粘稠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刺鼻呛人,熏人欲呕,伍子胥浑然未觉,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左劈右砍,不一会儿,偌大的营帐里便倒伏着十几具尸体,个个神情惊恐,瞳孔放大,死不瞑目。
鲜血顺着地面汇流成河,蜿蜒而下,将伍子胥的黑靴沾染成鲜红色。他浑身浴血,脸色铁青,犹如地狱中走出的修罗般森然可怖,眉眼间的戾气让人心惊胆颤。他俯视着脚下瑟瑟发抖的士兵,正欲挥剑将其处决,却在挥剑的瞬间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剑刃,动弹不得。
他皱眉低头,望见一抹消瘦的身影伏在地上,艰难地仰起头来,与他对视着。勾践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眼中却闪烁着熠熠光彩,如同漫天星辰落入其中,亮得耀眼,亮得灼目。他的唇边漾起一抹惨淡的微笑,轻轻地道:
“相国,手下留情……”说话间,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滑落,蜿蜒而下,染红了那一抹笑容。
伍子胥一怔,手腕微动,但勾践手上的力度却增大,他眉头微皱,垂下眼睛看了一眼那只攥住自己手腕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肌肤柔软细腻,隐约可见青筋凸起,上面沾满了鲜血,却仍是白皙如玉,莹润如珠,仿佛清晨带着露珠的花瓣,沾染上了艳丽的颜色。那双手明明如此脆弱纤弱,却偏偏能牢牢地握住他手中的长剑,丝毫不肯松开,执着到近乎固执。
他心中一震,似有所悟,却无法理解为何这个看起来羸弱不堪的亡国之君会拥有如此坚定的心志。难道仅仅是由于尊严作祟,便如此倔强坚持,宁愿承受万般折磨亦不肯屈服投降?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勾践的脸,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来。然而勾践却已低下头去,再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的剑刃,鲜血汩汩而流,渐渐将他的掌心填满,又从指缝间滴落,溅在潮湿的地面上,晕染开大片浓稠的猩红。他的十指泛白,却丝毫不肯放开,任由鲜血一点点吞噬那洁白的骨节。
伍子胥眉头深锁,心中翻腾着巨大的波涛巨浪,复杂的情绪纠缠交错,让他久久不能平静。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垂眸看向埋首于地的勾践,低声道:“你不恨吗?”勾践没有作答,却是摇了摇头。
伍子胥心中一痛,恨声道“这些杂碎差点玷污了你……”语气中满是愤慨和悲恸,他不忍再看下去,正要动手,却听勾践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无妨,”他说,声音轻而细,“我不恨他们,我恨的是自己。”他的话断断续续,却很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蚀骨的寒凉之意,冻得人心痛不已。
伍子胥浑身一震,瞳仁骤缩,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震惊的神色中交织着错愕和不可置信。半晌,他才沉声开口“本将不杀他们,你先松开手。”
勾践闻言,抬起头来定定地凝视着他,眼眸清澈澄净,没有一丝杂质,干净得令人心悸,他似乎是在犹豫,而后终究是缓缓地放开了手。随着他手臂的放松,剑刃也一点点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中抽离出来,那滴在他掌心的血液也跟着一起滑落在地。伍子胥的胸臆间翻滚着激烈的情绪,几乎难以自持。他深深地望着勾践,许久,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敛了心中沸腾不止的情绪。
他低下头去,凝视着他伤痕累累的手,低声道
“本将带你出去。”
勾践轻轻颔首,不再言语。
伍子胥伸出手去将他搀扶起来,勾践浑身瘫软,站立不住,若不是伍子胥揽住他的腰身,怕是早跌倒在地。他身形瘦削单薄,全身骨骼柔软而纤细,身躯摇摇晃晃,几乎支撑不住,脸上透着疲惫与虚弱。
伍子胥微微蹙眉,低声道:“你还能走么?”
勾践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点头道:“不妨事。”他站稳身子,定了定神,便在前头率先走出营帐,步履虽迟缓,却是笔直稳健,不曾示弱半分。伍子胥紧随其后,手中紧握长剑,冷冽肃杀之气萦绕周身,凌厉的气势迫得四周的军士不敢靠近。
两人出了营帐,沿着甬道慢慢往前走去。勾践的背影瘦削而疲惫,却又带着一股凛然不容侵犯的气息,即使虚弱不堪,亦不失风度与气魄。伍子胥凝视着他清瘦却倔强的背影,眉宇深锁,眸光渐沉,心中波涛涌动,翻腾不休。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剑,迈步跟了上去。
两人沉默地走进大营,沿途的军士见状,连忙收剑退避,神情畏惧紧张,却又不敢有所异动。两人径直行至马厩旁,正好碰见巡逻回来的亲信,伍子胥向他点了点头,示意那人不要多言,后者心领神会,只作不见,继续扮作那无名小卒的模样,低头匆匆走过,混入队伍当中。
伍子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留下勾践一个人在原地若有所思。他的目光落在伍子胥冷峻威严的背影上,不由轻轻一笑,那张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庞漾开一抹嘲讽的弧度,眼底闪过丝丝寒芒,他无声地冷笑一声,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伍子胥步履匆匆地来到吴王的寝殿外,此时正值凌晨时分,宫中值夜的军士并不多。侍卫们见他神色凝重,皆吓得连忙退避,跪地行礼。
伍子胥面色阴沉,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众人,连话也懒得说,径直推门闯了进去。守在寝宫门口的几名宫人吓了一跳,纷纷出言阻拦,却被一记冷厉的眼神制止了。他们噤若寒蝉,不敢吭声,只静静地跪伏在殿前,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寝殿内,灯火明亮,隐约传来阵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喧嚣靡音和令人面红耳赤的淫词艳曲,惹得伍子胥心中一阵厌恶烦躁。
他踏过铺着厚厚云毯的地面,朝着寝卧的方向疾步走去,刚迈出两步,迎面便走来几名女子,香衣薄裙,娇娆妩媚,环佩叮当作响,珠钗彩绦垂落,香气缭绕,令人目眩神迷。柳腰款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莺声燕语,旖旎风情。伍子胥厌恶地蹙起眉头,眼中寒芒迸现,厉声呵斥道:“滚开!”
那些女子吓得魂飞魄散,惶恐地俯下身子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求饶。
“相国息怒!请相国恕罪,奴婢们无意冲撞了相国,请相国千万莫要怪罪!”
她们满脸惊恐,花容失色,粉雕玉砌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凄楚可怜的模样愈发惹人生怜,但伍子胥却不为所动,只冷着一张脸,面色阴郁,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们粗暴地拂到一边去。
他正想冲进内殿,却突然被人一把拉住胳膊,回首一看,竟是吴王近侍。
只见那人面露惶恐,双手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不松手,嘴里不住叫嚷着:“相国留步,请相国千万留步!”
伍子胥不耐烦地甩手挣脱他的束缚,冷喝一声道:“莫要妨碍本将,否则休怪本将翻脸无情。”
那近侍见他面色不善,心中害怕,却仍是咬着牙不肯撒手,急急忙忙地说道:“相国有所不知,大王正与美人温存欢好,此时万万不可打扰大王的雅兴……”
伍子胥眉梢一蹙,不悦地打断他的话,“本将有要事禀报王上,若是再拖延下去,误了大事,尔等担待得起么?”
那近侍正要回话,忽觉身后一暗,转过头去,却见吴王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掀帘而出,珠帘晃动,发出窸窣声响,美玉缀珠的帘片折射着灯火的光芒,熠熠生辉。他的面孔隐匿在黑暗中,只听见一道清亮的声音缓缓飘来。
“相国深夜前来,究竟是何要事,竟如此急躁?可是军中发生了什么意外?”
伍子胥闻听此言,连忙收敛了面上的不耐之色,恭敬地说道:“臣惶恐,深夜叨扰王上清梦,实属不该,还望王上莫要责怪。军中一切安好,未发生任何意外,臣之所以连夜赶来,不过是有些事情想来向大王请教一二。”
“哦?请教寡人,事关什么?”
吴王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仪与压力。他站在珠帘之后,背对着烛火,一双明澈的眸子闪烁不定,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伍子胥闻言,略一思忖,拱手回道:“事关国运。”
“相国的意思是,此事可关乎国家的兴衰?”吴王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声音却冷了几分,似乎已隐隐不悦。
“正是如此。”伍子胥顿了一顿,正色说道:“臣以为,此事关系甚大,切不可置之不理,否则只怕会有祸及社稷之险,还请大王早作打算才好。”
吴王默然无语,神情淡淡,只是负手站在那里,珠帘摇晃,珠翠之声不绝于耳。伍子胥立在原处,屏息静待,耐心等候着吴王的决定。
过了片刻,吴王终于开口了。
“究竟是何事,让相国如此慎重对待?难道又是关于杀越王一事?寡人早说过,此事寡人心中自有决断,不劳相国费心。”他的声音冷淡而平静,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
伍子胥摇了摇头,心念一转,斟酌了一番措辞,沉声答道:“臣此番前来,并非是为劝谏。只是臣有一虑,埋在心中已久,不吐不快,然而又恐说出来之后,惹得大王心烦意乱,故而一直按捺至今。如今局势微妙,臣心忧之,故而斗胆前来,向大王请教。”
吴王微微颔首,沉吟道:“相国有何疑问?不妨直言。”
“是。臣有一事想不通,不知能否请王上解惑?”伍子胥拱了拱手,诚恳地问道。
“相国请讲。”吴王颔首应允。
伍子胥定了定神,正色言道:“臣自大王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尽心竭力地辅佐王上,从未有过半分懈怠与马虎。臣之所以如此尽忠职守,所为者非私心,全然是为了大王和国家之盛衰。臣不敢有违天道良心,亦不愿辜负国家百姓的厚望。”
他说完这些,便不再言语,只是垂下目光,盯着脚下的地面,等待着吴王的回答。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珠帘曳动时发出的细碎声响,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别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伍子胥几乎以为自己不会等到吴王的答复,但吴王终于开口了。
“嗯,那你说罢,有何疑问?”他的声音平淡无奇,听不出丝毫的情绪。但伍子胥却能感觉到隐藏在他语气下的不耐与不悦。
他知道,自己的话显然触怒了吴王,但他并未气馁,只是暗暗提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知大王可曾记得,尚为公子时的一件旧事?”
“什么旧事?”吴王微怔了一下,不解地问道。
自从阖闾意外身死之后,吴国政坛风云变幻,腥风血雨,明枪暗箭,诡谲莫测。在这场权力的风暴之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又有谁能真正保持清醒,明辨是非?
夫差当然明白,在这人心险恶的政局里,即便是至亲如兄弟,也有可能在一夕之间反目成仇,成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亦或者为了利益而勾结一气,狼狈为奸,不折手段。人心如鬼蜮,难测亦难防。他不得不谨慎行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行差一步,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但是,即便他在政局之中如此谨慎小心,处处防备,却仍然不可避免地落入吴国权臣、诸位大臣和兄弟的算计与诡计之中。他们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或明抢或暗夺,彼此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只为了攫取王权,成为真正的掌权者。
夫差并不想卷入这场权力的风暴中,他只愿做一个普通的王族,闲观庭前花开花落,淡看天上云卷云舒,不必费尽心机谋划夺权,也不必提心吊胆,唯恐权势失衡,惹来杀身之祸。但是,世事难料,许多事都不是他所能掌控和左右的。即便他不想卷入这权力的风暴之中,别人也不会允许他置身事外,更不会放过他这个潜在的威胁与可能的敌人。
面对着权臣的咄咄逼人,众臣的明争暗斗,兄弟的尔虞我诈,夫差只能勉力支撑,苦捱度日,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身的安全和地位,防备别人的阴谋与算计,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与松懈。
在这波诡云谲的政局中,夫差渐渐学会了如何与别人虚与委蛇,如何隐藏真性情,如何伪装自己。他不再轻易地表露心迹,也无暇去回想往昔的一些琐事与细节。如今听到伍子胥提起往事,虽然他早已不记得当年的情景,但仍是忍不住出言询问。
毕竟,那些天真单纯的岁月,仿佛已是遥远得不可追忆了。
伍子胥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物,恭敬地呈上。吴王微微讶异,接了过来,但见那是封缄严实的密函,上面用朱砂写着“大夫亲启”,鲜红醒目。夫差凝眸看了看,突然觉得这封信非常眼熟,像是曾经见过。
正当他疑惑之时,伍子胥已经启口解释。
“此信乃是当年大王尚为公子时,所寄给臣的一封密函。信中的内容,皆是一些细枝末节,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臣铭记在心,不敢遗忘。”伍子胥顿了一顿,眼中光芒微闪,认真地说道:“那一年,大王不过总角之年,天真纯善,不甚明理。因一时任性冲动,冲撞了先王,险些酿成大祸。臣彼时尚在战场之上,未能得闻此事,却听得闻人说及,不免心怀忧虑,于是特地写了一封信,托人带给当时的大王,询问大王是否安好,又劝大王谨慎言行,以免惹出祸端,招惹是非。”
伍子胥顿了顿,接着说道:“大王收到臣的来信后,立刻提笔作答,将事情始末俱都告知臣,并且还附上了道歉信,说自己年少鲁莽无知,今后必定谨言慎行,以免犯错。王上的书信与歉意,臣十分感动,谨记于心,至今不忘。”
说到这里,伍子胥的目光移向吴王,神色恭敬而诚挚。
“那封书信,臣一直珍藏在身边,不敢随意乱放,生怕遗失了,日后无法交还给大王。”
他的声音低缓而郑重,“所以臣斗胆请王上重新过目。”
吴王的目光停留在手中的书信上,有些恍惚,久久不曾言语。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好。”他轻轻启唇,伸手拆开了信笺。
书信展开,墨香幽幽,隽秀清逸的字迹跃然眼前。
“大夫亲启。
不知在边塞诸事都安好么?吾近来颇为思念先生,唯恐先生为吾伤神担忧,故在此立言劝慰,望君能多多保重。
此番吾冲撞父王,险些犯下大罪,多亏先生相助,替吾遮掩过错,吾才能幸免于难,不被父王责罚。吾心中感念不已,不知当如何感谢先生的恩德。
吾本为庶子,不甚受宠爱,平日里更是不受重视,就连同母兄弟都对我诸多冷淡,故我向来疏远谨慎,与人相处时亦是小心提防,唯恐被人陷害。然则吾知先生是真正值得信任之人,故对先生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吾素日顽劣,不通礼数,也不知人间规矩。每每一言一行,皆是率性妄为,不曾思虑后果,徒惹旁人不满,遭人诟病。而今吾知,是吾鲁莽无知,冲撞圣颜,惹得父王恼怒,连累先生受累,实乃吾之过失!
此后吾绝不会再胡作非为,定会谨言慎行,多思己过,避免再次惹祸生非,连累先生为吾担惊受怕,日夜忧心。吾亦盼先生勿要为吾操劳挂心,一切皆可安然无恙。
吾近日已学会谨遵父王教诲,日后必会好好学文习武,不敢荒废,不负先生厚望!
落款:夫差。”
吴王手中紧握信笺,看着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只觉心中似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平静。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些稚嫩而轻狂的日子,仿佛昨日,又如隔世。他望着眼前的书信,怔怔出神。而伍子胥仍沉默地站立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回答。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开口道:“此事已过去许久,竟没想到相国依然记得清楚。是寡人疏忽了。”
话音刚落,伍子胥已上前一步,单膝跪拜,态度谦卑,语气恭顺。
“臣惶恐。”
他伏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双手压肩,双臂微屈,沉声道,”臣有负大王所托,无功更无德,还请大王降罪,臣有负王命,是臣之过错。”
吴王目光一凝,面色微变,连忙上前,想要将他扶起。
“相国快快起身!何须如此,你又何错之有?”
伍子胥却不肯起身,仍伏在地上,不肯动弹。
“臣之罪过,罄竹难书。”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毫无起伏,仿佛说着与自己无关之事。低头解下佩剑剑穗,双手奉上
“此乃大王所赐剑穗,如今归还大王,还请大王留作纪念,以证臣之诚心。”
伍子胥的声音微顿,接着说道:“臣自问,从头到尾,皆无过失。不知何时,竟让君臣之间离心离德,渐行渐远。臣想,请王上如实告知臣,为何对臣如此戒备猜忌,疑心深重,是否臣以往有所疏漏,以至于令大王误会?”
吴王低头看着眼前的剑穗,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片刻,轻叹一声,终是对伍子胥言道:“其实君臣之情,寡人也是心中怅惘……当初寡人尚未即位之前,便对相国推心置腹,言听计从,全心相付,毫无保留。”他顿了一顿,眼中闪过一抹黯然,“然而时移世易,人心易变,寡人虽不愿相信,却终究也不得不信。”
“君臣之间,最怕便是疑心、猜忌。”吴王叹息一声,目光落在伍子胥身上,低低问道:”卿是想让寡人解释清楚吗?”
伍子胥躬身而答:“臣愿闻其详。”
吴王凝眸看着他片刻,然后慢慢说出了心中的怀疑:
“相国以为,寡人因何而起疑?”
“回大王。”伍子胥声音低沉而平静,“臣也时常扪心自问,自问有何举动令大王心中怀恨?臣亦曾暗中观察,揣测大王心思。然而臣从未做过任何忤逆之举,亦不曾对王上有任何不敬。若大王认为臣有背叛之心,那么臣只问大王一句话,臣究竟从何时起,开始背叛大王?”
吴王目光一凝,迟疑一下,低声答道:“寡人也不知自何时起。也许,是因为伍氏势力太大,让寡人心有不安。又或者,是伐越之事太过顺利,让寡人不得不对相国心存提防……”
伍子胥微微颔首,低低应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大王并非觉得臣有二心,而是觉得臣权势太盛,因此忌惮臣?”
吴王默默点头,没有应声,显然也是默认了。
“既然如此,臣明白了。”伍子胥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复又垂眸,声音不亢不卑,丝毫也没有因为自己遭到吴王猜忌而感到生气或不悦:“大王觉得臣拥兵数十万,权倾朝野,足以与王上分庭抗礼,故而对臣心存忌惮之意,是这样么?”
吴王的目光闪了闪,缓缓说道:“并非只有这一点,此外还有不少原因。”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卿的部众虽然不多,却个个骁勇善战,足堪大用,倘若日后真的对寡人造成威胁,寡人自然难以应对。更何况,听闻卿与齐国勾结,暗中有往来,这让寡人如何放心?”他轻叹一口气,“寡人也是担心一旦发生意外,不能及时防范,到时候悔之晚矣。”
“原来如此。”伍子胥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又垂下了眼眸,半晌没有说话。
吴王静默了片刻,才又出言问道:“相国可有话说?”
伍子胥敛袖躬身,声音恭敬:“臣有异议。”
吴王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伍子胥眼眸看着他,朗声说道:“敢问是何人对大王进谗言?又因何说臣与齐国勾结?”他语气平静,看不出丝毫愠怒之色,反倒十分从容坦然,似乎面对的并非是自己的生死存亡,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的论事。这副镇定的模样,反倒叫吴王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是太宰。”吴王迟疑着答道,“其实不仅仅是太宰一人,诸位大臣都是如此说的。”
伍子胥沉默了片刻,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大王信他们?”
吴王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头:“寡人在乎的,并非他们的想法,而是事实真相。如今相国已无凭据可以辩白,寡人又该如何信任?”
伍子胥平静答道:“臣的确曾经在齐国待过一段时间,却也并非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私交好友罢了。倘若大王执意认为臣心怀不轨,那臣只能任凭处置。”
“相国……”吴王语气犹豫,似乎在挣扎和考虑着,“并非是寡人有意……”他斟酌一番,继续往下说,“实在是朝中大臣众口铄金,让寡人……无计可施。”
伍子胥垂首不语,过了许久才沉声说道:“臣明白大王的为难。只是,臣有一不情之请,请大王允许臣辞官归隐,从此远离朝廷是非,不再参与国家政事。如此,也算是保全臣一族性命。”
说完,他再次伏下身子,匍匐叩首,沉声恳求道:“请大王成全。”
吴王怔了一怔,神情迟疑了片刻,终于慢慢低下头去,伸手扶起了他。
“相国请起。”
吴王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怅然:“寡人岂能因谗言佞语而怀疑忠良,相国如此心胸坦荡,寡人却有心加害,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只因此时群臣激愤,还请相国,暂避风头……”他顿了一顿,抬手将手中的剑穗重新系到了伍子胥的剑上,“寡人一时心绪迷乱,难免口不择言,实则是过虑所致,相国……请勿放在心上……”
伍子胥抬眼看了一眼,正欲推拒,吴王已经将剑穗系好,然后将剑交还伍子胥,目光落在他手上,嘱咐道:“请相国先离开都城一阵,前往别处躲避几月,待到风头过去,再回来重掌军权,如此,也保全了你我君臣情义。”
伍子胥迟疑了一下,终于俯身接过了长剑,然后向吴王躬身一礼:“大王仁厚,臣心甚慰。”
吴王微微颔首,眼帘垂了下来,声音里带了几分疲惫:“寡人乏了,先退下吧。”
“臣告退。”
伍子胥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吴宫长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