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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梨花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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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村昨夜正下过一场大雨,青石板上一片湿漉漉的水渍,缝隙中湿软的泥土带着土腥味。
一辆马车碾过,留下两行车辙印。
“驾驾——”
王管家一边赶马一边开小差。
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突然要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还是在满路泥泞,不好通行的时候,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转念一想,算了,小主子的心思,做奴才的哪能猜的明白。
对于这样一个小村落,说是欣赏山水就免了,不过嘛……
他咂摸咂摸嘴,这一眼望去,满村的梨树倒也是一番难得的景色,正值季春,缀满枝梢的梨花一簇簇摇曳着,无端俏丽,在写着梨花村三个歪扭大字的木匾上冒出头来。
别说,这清浅扑鼻的梨花味儿还挺香。
帘子被人掀开,一张脸探出来,是个叫人眼前一亮的小少年,俊俏的五官,剑眉星目,薄唇高鼻,只是周身冷郁的气质叫他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停下吧。”他冷声道。
哎,确实是稚嫩少年的声音,可耐不住是他主子的侍卫。
同为被主子们差使的奴才,即使他是个孩子,那也是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那跟他这管杂事的老大叔一样,地位比他高得多。
王管家忙不迭应声,他拉紧缰绳
“吁——” 操着熟练的长音,叫马儿停下。
“咴咴——”
被喂养的油光水滑的枣红马儿前蹄扬起,在散落着白色花瓣的地上,跺了几下沾满泥土的蹄子,长长嘶鸣一声,停在村前。
那黑衣侍卫动作敏捷,翻身下车,反手将一小木凳插在泥地里。
王管家悄悄看在眼里,不由在心里感慨
虽说是个孩子,行事风格却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
也是,能跟在主子身边的,那都是武功高强,万里挑一的能人异士,决非等闲之辈。
卫翌伸出胳膊,身穿华服的主子把手虚搭在上边,绣着精美云纹的高筒靴踩着板子,下了马车。
竟是个与侍卫瞧着年岁相当的少年!
看起来比卫翌高些,束着马尾,巴掌大的脸上是深邃的五官,高鼻深目,双眼狭长,天生微笑唇,已经初能窥探出张开时俊美的面貌了。
只不过看着梨花村的牌匾,他眯起的眼睛闪过一丝复杂。
就是这里了……
而此时村内,对有贵人来访,谢雨疏一无所知,他现在自顾不暇。
身上又挨了不知道哪个孩子踢来的一脚
换做平时,经不住疼痛的谢雨疏早该疼得眼冒泪花了,哇哇大哭了。但此刻,他紧咬牙关,灰扑扑的脸蛋上划过几道湿痕。
在挨打的间隙,又看了那草席一眼。
现在哭出声,便是服输了,相当于承认他的爹娘就是躺在那草席里的尸体。
“咳——”柔软的腹部被狠踢了一下,谢雨疏护住胸口,蜷缩着趴在地上。
他身形瘦弱,打不过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更何况还是好几个人围着他一个欺负,打起来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几个人非要说院子里被草席裹着的那两具尸体,就是他爹娘。
骗人!他早看过了,那是两具面目全非的烧焦的尸体
体型是和他父母有些像。
但娘亲和爹爹才不是这样的……
“不是的”
他垂着眼,长长的头发遮住眉眼,声音细弱。
小孩子的恶意可能不需要什么理由。
其实一个对比谢雨疏,体型很壮的小孩早就看他人前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爽了,突然伸手在他小胸脯上重重一推,将他贯倒在地,大喊道:“死娘娘腔!我说是,就是!”
“不是”
谢雨疏忍着身上的疼痛,在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
那几个孩子像听不到他说话一样,围着他满是恶意喊道:
“那就是你爹娘,他们早就死了,被人从京城里丢回来了!”
“对,都臭了”
“不是的话,你怎么不让其他人把他们埋了?”
“我娘都叫他抓伤了!”
听到这句话,谢雨疏手指蜷缩,反驳道“是她先挠我的!”
那婶子见他拼命不让人把尸体带走,伸出尖尖的指甲在他胳膊上狠掐,他太疼了,在她手臂上胡乱拍打,挣扎时,把她划伤了,他现在脸部肿起的一块,就是叫那婶子的夫君挥掌扇的。
娘和爹去京城后,先前和善的邻里街坊仿佛变了一副模样,都趁着阿爹阿娘不在家,欺负他……
谢雨疏不知道究竟哪副样子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又一拳打在肩上
“唔!”急促的痛呼戛然而止,耳边是自己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好痛,阿娘,救救我……
“活该你没娘!”一个小孩破音尖叫
谢雨疏浑身一震。
“我娘没死!!”
他嘶吼道,眼边滚下几滴泪来。
那男孩见他挨了打,竟然还敢反驳,伸出脚作势又要往那瘦弱的躯体上踹上一脚。
平时轻声细语的谢雨疏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伸出双手狠狠拽住踩在他身上的孩子的脚腕,拼命一拖。
那扎着辫子的男孩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剧烈的疼痛传来,他捂着头,张着嘴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哇啊啊啊——”
他挥着胳膊指挥其他孩子,边哭边喊:
“揍他,帮我狠狠揍这个野种!呜啊啊——”
那几个愣住的小孩回过神来。
谢雨疏缩在地上,喘着粗气,吵人的哭声和小孩子尖细的喊声似乎要刺穿耳膜。
“他要起身,按住他!”
谢雨疏双手撑地还没直起身子,就又被几双密密麻麻的手合力按住,又倒回泥地里。
脸上粘上泥点子,他喘着气,眼前眩晕
别欺负我……,阿娘和阿爹看到,会伤心的……
身边密不透风围了一圈人,拳头和脚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身上疼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哈啊哈啊”
我还要等着爹和娘回家……
这样想着,谢雨疏大张着嘴巴,努力汲取空气。
突然他面色扭曲,痛苦惊叫:
“啊!”
头上遭一重击,像要炸开一样的剧烈疼痛几乎让人失去理智,额头渗出了湿热粘稠的液体,浓郁的血腥味瞬间传开。
霎时间谢雨疏眼前发黑,头昏脑涨,一阵慌乱间,他听到七嘴八舌的慌张童声:
“谁让你用石头砸他的?!”
“他头流血了……”
“怎么不动弹了?!”
“不会死了吧……”
“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把他留在这里,不会死人吗?”
死?不能……死……
忍着针刺一样的剧痛,谢雨疏勉强呼吸着,睁开眼睛,一只眼前一片血红,另一只眼前模模糊糊,在几双站立的腿的间隙,他看到熟悉的草席,中间裹着一具焦黑的尸体,打斗间,那尸体似乎不慎滑落,看不出五官的脸正面向他。
好像在看着他……
明明还是焦黑缩水的脸庞,恍惚间,却与另一张脸的轮廓渐渐重合。
“来,阿疏张嘴,啊——”
那是俯身拿着汤匙,喂他吃饭的阿娘
是那张慈爱地望向他,容貌秀美的,阿娘的脸。
我怎么能这么想?!阿娘才不是这个样子!阿娘最好看了!记忆中自己数不清的称赞如一道刺眼的阳光般迅速闪过。
阿娘穿着爹爹送给她的新衣,像个俏丽的小姑娘,拿着铜镜转着圈,紫色的纱裙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她笑着看向坐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谢雨疏,调笑道:
“疏疏,阿娘漂不漂亮?”
“阿娘最好看了!”
这温暖的记忆此刻却像是扎人的花刺,在心悸中,盲目的坚持沿血液顺流而下,暴雨一般倾盆而下的,是一阵能让人粉身碎骨的空前的恐慌,谢雨疏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呜!……呜呜……”
他浑身颤栗,拼命说服自己,阿娘,阿娘不长这样啊?她那么爱美……
“还活着!我就说吧,他不会死的!”
在不知道哪个孩子的心有余悸的声音中,谢雨疏又一晃神,眼前还是那两具被泪水模糊的似乎在互相依偎的焦黑尸体。
谢雨疏大睁着眼,心脏剧烈跳动,在遭受痛苦时,无数次骗自己,娘和爹还活着,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的谎言如洪水崩塌,他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突觉无望,所不能承受的悲伤像一场迟到的暴雨剧烈地席卷着他
“啊……”
他发出微弱的一声,泪水随之汹涌流出,无可发泄的绝望伴随着嘶吼在喉咙间喷涌而出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衣服沾满泥水,头上淌着血水,面色苍白如纸的小男孩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啊啊啊!唔……呜呜……”
悲怆又绝望的声音听的那几个慌乱的孩子心惊肉跳,一时间都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雨疏顶着歪歪扭扭的脑袋,忍着晕眩,双手撑地,拼尽全力扭曲着爬起来,他脸蛋苍白,踉踉跄跄拿起一旁割草的镰刀,冲着那几个打碎他美梦的孩子疯狂挥舞着
“快跑!他疯了!!”
那几个孩子擦着生锈的刀尖儿,险险躲过,互相推推搡搡,如蝗虫一般四散奔逃。
“呼……呼呼。”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耳边只剩自己粗重的呼吸,周而复始,愈见虚弱。
“叮当——”
镰刀在手中脱落。
谢雨疏头重脚轻,身体一斜,倒在地上,涣散的眼神盯着爹娘的方向,像那边蠕动着爬过去
爬过的地方,残留一地血痕。
但实在没有力气了。
我怎么这么没用……,连爹和娘的尸体都守护不好……
脑中闪过爹和娘离开时的场景,院门前,背着包袱的貌美的阿娘和善良的阿爹,在温暖的阳光下,笑着叮嘱他:
“阿疏,在家要听话,爹和娘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回来”
娘那双有些薄茧的温热手摸着他的脸颊,平常笑起来弯弯的像月亮一样的眼睛此刻饱含不舍。
“疏疏在家待着,我和你爹去京城发大财,回来给你带很多好吃的!”
那时的谢雨疏双手背在身后互相抠着,沉默着被爹和娘两人用力抱紧。
不哭出来是他最大的懂事。
眼皮沉重地眨了一下,头仿佛千钧沉,下巴枕在硌人的石子上引起的疼痛都忽略不计了。
“娘……爹……”
都怪我……,要是我当时缠着你们,不让你们去就好了
这样的话,你们会不会还能活着……
是不是还能再抱一抱我,再喊我一声
“疏疏”
在爹和娘灿烂的笑脸中,谢雨疏慢慢闭上眼睛
他伸着沾着鲜血的手,闭上眼睛,仿佛失去了生机
“哒哒……”
一道身穿华衣的身影走入院中,打破了死寂的空气。
陆槐安不知道在竹门后站了多久,卫翌带着佩剑跟随在他身后。
陆槐安往日笑意盈盈的脸上,此刻都是难以言说的复杂,他皱起眉毛,似乎在思量,片刻后,神情舒缓,勾起嘴唇。
转头对卫翌说:
“看看人还活着吗?”
身着深蓝常服的卫翌点头,动作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飞身至谢雨疏身侧,
低头看了看他流血的头部。
“是皮外伤,并未伤及要害”
陆槐安背着身,双眼眯起,对此不置可否。
卫翌又伸出两指,在地上软软趴着的小孩儿苍白的颈侧探了探。
“还有救”
他转头冷静道。
陆槐安看了一眼谢雨疏血糊糊的头,吩咐道:
“给他简单处理一下。”
卫翌在袖子里掏出布条和药粉,三下五除二给谢雨疏头部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
这期间,小孩儿像个死人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一阵风刮过。
“扑通——”
陆槐安心脏重重一跳,转头看去。
那不大的风,竟将院中一具位置较高的焦尸吹得摔了下来,变形的头颅,正对着谢雨疏的方向。
陆槐安停顿片刻,对卫翌说:
“把这两具尸体,好生安葬。”
卫翌点头。
“是”
“另外……”
陆槐安沉默片刻,眼神复杂。
“背上他,回府——”
卫翌像背货物那样背起谢雨疏,跟在陆槐安身后。
等在村口的王管家,眼神飘忽,百无聊赖,盼星星盼月亮,主子的身影总算若隐若现出现在村口,卫翌也跟着出现,王管家看了他一眼,肥胖的身子坐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似的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还是吓了一跳。
公子是完好无损,可那侍卫背上怎么还趴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
王管家穿着大褂,臃肿的身体凑到陆槐安身边,左瞧右看,关心道:
“公子,您无大碍吧?!”
陆槐安看了他一眼,温和道:
“无事,走吧。”
公子做的事,他不敢质疑,只得赶快调转车头。
上轿之后,卫翌让昏迷的谢雨疏枕在自己腿上。
感受到一股视线,卫翌看向陆槐安。
“?”
陆槐安笑眯眯道:
“我来吧。”
卫翌不疑有他,将小孩儿的脖颈轻轻抬起,在陆槐安接替他的位置之后,闪身到一旁。
等位置安顿好,不需陆槐安吩咐,卫翌掀开帘子,冷声道:
“回京城——”
王管家挥动马鞭,吆喝着:
“驾驾驾”
马车穿过梨花林,楼下身后白茫茫一片的梨花,径自沿原路返回。
深更半夜里,小院儿中,几个在爹娘教训下,抹着眼泪的男童,战战兢兢回到院中,这一眼过去,倒吸一口凉气,险些背过去。
只见昏暗的月色中,一道长长的血痕,横穿院落,仿佛闪着凄厉的血光,像一道冷箭戳在每个人心头上,向院角望去,那两具尸体也不翼而飞。
施暴的男孩们被他们的爹娘往死里狠狠揍了一顿。
却不是为那下落不明的孩子。
胳膊上带着划痕的婶子像天塌了一般,坐在地上哭道:
“哎呦!苍天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男人们也是面露凶相,眼底煞红。
将村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那尸体定是被人带到村外了,不易于大海捞针哪里还找得到!
原来他们为的是那两具下落不明的尸体。
前些日子,有穿金戴银,明显身份显赫之人来到村子,和他们说,只要将那尸体带出来,他定会好好答谢大伙。
那人掀开的箱子,里面金灿灿一片,那可是黄金啊!在上面咬上一口,能留下让人心烫的牙印,活生生的,整整一箱的黄金!
几人哪里见过这阵仗,随随便便出手便是一箱黄金,这是贵人啊!贵人!
自认为走了大运的几人连连应答,开始还隐隐作痛的良心在那酒池肉林的幻想中彻底湮灭了。
可这贵人只知道拿肉喂恶犬,哪里知道这是一群狼狈为奸的野狗呢?
还未成事便互相争斗起来,谁都想独吞那满满一箱的财富,又都想落个好名声,互相拦着不准行动。
至于谢雨疏的死活,没人在乎,那小孩儿能不能活下来,全凭自己的造化。
倒是他们……
“苦啊!苦啊!”
婶子哭嚎道,不仅捞不着金子,免不了还要遭受无妄之灾呀!
到手的金子可是实打实地全飞了!
男人们死死抽打着坏了他们好事的孩子,直到把人抽得鼻青脸肿,满脸鼻涕眼泪,哭爹喊娘地求饶才解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