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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及笄之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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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三年春，临安唐府。
寅时未至，西厢绣阁已亮起烛火。唐琬端坐缠枝牡丹铜镜前，镜面映出少女初绽的容颜。春桃捧着鎏金缠枝银盆跪奉盥洗，温水浮着新摘的木樨花瓣，香气氤氲间，廊下传来更夫敲击竹梆的闷响。茜纱窗棂外，晨雾裹着木樨香漫进屋内，远处青石巷中马蹄声渐近，惊起檐下一双栖雀。
"小娘子且闭眼。"梳头嬷嬷冯氏绾起唐琬及腰青丝，象牙梳蘸了桂花油，自顶心分作三绺，"今日及笄大礼，先梳个双蟠髻试妆。"铜镜边缘鎏金螭纹映着烛火跳动，唐琬忽觉发梢微痛——原是冯氏失手扯断一根碎发。
"嬷嬷仔细些！"春桃急捧起妆奁底层螺钿匣，取出秘色瓷小罐，"这是夫人特赐的南海珍珠粉，敷面最是润泽。"言罢侧耳听廊下动静，轻声道："前院灯笼已挂到三重门，怕是各府车马要到了。"
窗外渐起人声，唐府仆役正往庭院搬运朱漆礼箱。唐琬透过茜纱窗望去，见父亲唐闳立于庑廊下，正与礼官核对宴席单子："正厅摆十二张紫檀嵌螺钿席面，酒器用那套定窑白瓷——万不可错拿前日御史台送来的青瓷！"话音未落，角门处传来箱笼落地的闷响，礼官忙提袍疾步查看，唐闳皱眉捻须，袖中露出的礼单被晨风吹得簌簌作响。
卯初一刻，唐夫人李氏踏入绣阁。她头戴金丝狄髻，身着真红大袖衫，裙襕蹙金绣着百子千孙纹，指尖掠过唐琬未施脂粉的面颊："我儿今日及笄，这翡翠滴珠耳珰是你外祖从明州港得的贡品。"说着亲手替她戴上，冰凉的玉质激得唐琬微微一颤。**唐夫人退后半步端详，叹道："到底是长大了。"春桃忙奉承："待会儿那些夫人见了小娘子，怕是要把眼珠子黏在翟冠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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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初风起，廊下铜铃叮咚撞碎晨光。辰时三刻，唐府正门洞开。
青石阶前停满油壁车轿，珠翠环绕的士族女眷由侍女搀扶而下。礼官高声唱喏：
"两浙转运使陈夫人到——赐和田玉如意一对、缂丝《瑶台步月图》一卷！"
陈夫人身着艾绿遍地金缎褙子，髻插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身后两名侍女抬着红木礼箱。唐闳亲自迎至滴水檐下，拱手道："陈漕司上月督办两淮盐课劳苦，今日夫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陈夫人颔首一笑："唐官家，客气了，听闻琬姐儿及笄的翟冠是宫里式样，倒要开开眼界。"
"礼部侍郎赵夫人到——赐错金博山炉一尊、官窑青瓷梅瓶两对！"
赵夫人搭着婢女的手缓步下车，头戴珍珠妆花冠，耳垂明月珰，手中泥金团扇轻摇："听闻琬姐儿擅绣《璇玑图》，改日可要指点我家那几个笨丫头。"唐夫人含笑接过礼单，指尖在梅瓶纹路上轻轻一叩："赵夫人说笑了，贵府千金上月献的《百鸟朝凤》绣屏，连太后都赞不绝口呢。"瞥见梅瓶底款"郊坛下官窑"五字，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枢密院承旨张夫人到——赐螺钿紫檀琵琶一面、高丽参十匣！"
张夫人着绛紫缠枝牡丹褙子，腕间九转连珠镯叮当作响："我家三郎前日还念叨着琬姐儿的诗才，说那首《木樨赋》堪入国子监范文。"唐琬垂首避过她打量的目光，春桃悄声道："这位夫人最喜做媒，上月刚撮合了刘尚书家的庶女与万俟家嫡子。"话音未落，张夫人又添一句："琬姐儿若得空，不妨来我府上品茶论诗？"唐夫人不动声色将唐琬往身后一掩："小女拙作，怎敢劳公子挂心。"
"临安府尹陆夫人到——赐翡翠双鱼佩一对、蜀锦十匹！"
陆母唐氏款步而来，沉香色遍地金通袖袄衬得面容愈发冷肃。她身后两名健妇抬着朱漆描金礼盒，盒内双鱼佩水头莹润，雕工竟与宫中尚服局手艺如出一辙。赵夫人摇扇轻笑："陆家这玉佩倒是眼熟，莫不是与三年前赐婚福国长公主的那对同料？"席间顿时响起窸窣议论，陆母指尖摩挲礼盒缠枝纹，淡淡道："不过是祖上传下的旧物，怎敢与天家相比。"
唐琬跪坐东厢帘后，透过竹帘缝隙窥见陆母唐氏款步而来。她今日穿沉香色遍地金通袖袄，鬓边累丝金凤钗衔着东珠流苏，身后婢女捧着朱漆描金礼盒，隐约可见翡翠双鱼佩的丝绦。春桃忽扯了扯她袖角："小娘子快瞧，陆夫人身后那婢子眼生得很，袖口纹的似是陆家族徽……"
陆母指尖摩挲着礼盒边缘缠枝纹，淡淡道："亲上加亲的旧俗罢了。"话音未落，忽见唐闳引着位黄袍僧人穿过回廊，锡杖上九环相击之声清越入耳。那僧人袈裟一角掠过唐琬藏身的竹帘，带起一阵沉香气，她不由攥紧了裙摆上的蹙金绣纹。
巳时正，赞者击磬三声。
唐琬着采衣采履出东房，鸦青长发垂落如瀑。主宾万夫人净手焚香，朗声诵祝："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香炉青烟袅袅攀上房梁，唐琬盯着自己投在青砖地上的影子，忽听身后传来陈夫人压低的声音："这素银簪的规制，竟比去年李相千金用的还贵重三分。"
初加发笄为素银莲花簪，唐琬跪接时瞥见陆母蹙眉——那簪头嵌着的南海珠竟比她狄髻上的还大三分。再加换上赤金嵌宝花树冠，冠身累丝云纹间缀着十二颗瑟瑟石，压得唐琬脖颈微沉。张夫人忽然笑道："瑟瑟石衬小娘子雪肤，倒比红宝石更妙。"赵夫人团扇半掩面接道："到底是宫里赏的物件，岂是寻常宝石可比？"
"三加翟冠！"礼官高喝声中，四名侍女抬出鎏金樟木箱。箱启时满室惊叹——翟冠以金丝编就九翚四凤，翟鸟眼珠皆用波斯猫儿晴，冠后垂着五条珍珠博鬓，每串皆百零八颗南珠。
唐闳捋须笑道："此冠乃先帝赐予柔福帝姬及笄所用，蒙恩特许唐家沿用。"席间霎时死寂，赵夫人团扇"啪"地坠地。陆母猛地攥紧佛珠，指节泛白。陈夫人手中的茶盖与碗沿相碰，发出清脆一声响："唐官家，好福气，这般恩宠临安城里可是头一份。"
礼成后宴开正厅，水陆珍馐罗列。
唐琬执鎏金鹦鹉纹银壶斟酒，行至陆母席前忽被攥住手腕。陆母指尖抚过她腕间虾须镯，似笑非笑："这镯子倒像御史中丞夫人旧物。"唐琬腕上力道骤紧，面上仍端着浅笑："姨母这般用力，可是要验看镯子内圈的錾花？"
"姨母好眼力。"唐琬从容应道，"去岁腊月，御史台查抄王尚书府，这镯子正是官家赐还唐家的。"银壶微倾，琥珀光映出陆母骤然阴沉的面色。此时乐伎忽奏《万年欢》，笙箫声里，陆母松手轻笑："原是我老眼昏花，琬姐儿莫怪。"
戌时三刻，宾客散尽。
唐琬正欲更衣，忽见春桃面色惶急奔入："小娘子快去佛堂！老爷请了天童寺高僧……"话音未落，西厢外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唐闳压抑的低吼："荒唐！"
（上篇·完）
——
月色浸透唐府佛堂的格棱窗，鎏金铜炉腾起檀香青烟。天童寺慧觉禅师手持念珠端坐蒲团，袈裟下隐约露出御赐金线福田纹。廊下值夜的婆子缩了缩脖子，将灯笼往佛堂方向照了照，又匆匆退入阴影。
"大师请看。"唐闳奉上唐琬生辰八字，桑皮纸边缘盖着鸿胪寺官印，"小女命格可有妨碍？"案头烛火忽明忽暗，将禅师的面容映得半阴半晴。
慧觉闭目掐算，忽睁眼道："癸水逢辰，龙困浅滩。此命主……"话音戛然而止，目光扫过帘后阴影。窗外竹影沙沙作响，似有无数细爪挠过窗纸。
陆母自暗处走出，翡翠双鱼佩在掌心泛着幽光："大师不妨直言。"她腕间佛珠擦过供桌，碰得青玉净瓶微微一晃。
"双鱼佩为媒，反成白虎煞。"慧觉叹息，"若结秦晋，恐子嗣艰难。"话音方落，佛龛中忽爆响一声灯花，惊得唐闳倒退半步。
铜磬"嗡"地长鸣，唐闳手中茶盏倾覆，定窑白瓷碎成齑粉。**瓷片飞溅至陆母裙角，她垂眸看着那片锋利的弧度，忽然轻笑："好个白虎煞。"
唐琬提着羊角灯闯入佛堂时，只见满地瓷片。檀香味里混着雨前龙井的苦涩，她踩过茶渍时裙角沾了碎末，春桃忙蹲下为她擦拭。
春桃战战兢兢捧来青瓷渣斗："老爷方才大发雷霆，把先帝赐的霁蓝釉都砸了……"话到此处忽噤声，因见唐闳正立在廊下，手中握着半截断香。
"备笔墨。"唐琬忽掀开妆奁夹层，取出半幅未绣完的《璇玑图》，"将这幅锦帕送去陆府——务必亲手交予表兄。"春桃接过锦帕欲言又止，终是咬牙揣入怀中。外间更鼓恰敲三声，惊起檐下一窝宿鸟。
子夜更鼓传来，唐琬独坐西窗。案头《列女传》被风吹开，恰停在"班昭谏兄"一章。她指尖抚过腕间红痕——那是白日陆母攥出的淤青，如今套着赵夫人"不慎"遗落的缠丝金钏。月光透窗而入，将金钏上的鸢尾花纹投在书页间，恰盖住"贞静柔顺"四字。
五更天，陆府角门悄开。
陆游攥着沾有木樨香的锦帕，就着灯笼细看。《璇玑图》经纬线间，竟用绿沈线绣着"不悔"二字。老仆陆安低语："唐府今晨往天童寺添了三千斤灯油……"话未说完，后院突然传来犬吠，陆游急将锦帕塞入袖中。灯笼一晃，照见墙根几簇新折的木樨枝。
正厅传来瓷器碎裂声。陆母将密信掷入火盆，冷笑道："好个'子嗣艰难'！唐家这是要绝我陆氏香火？"**火舌蹿起时，映得她鬓边金凤钗上的东珠泛出血色。屏风后，陆游的影子僵了一僵。
及笄次日，赵府马车候在唐府门前。
赵夫人亲执唐琬之手，将金累丝嵌宝镯推至她肘间："好孩子，今日带你去天童寺还愿。"指尖触到唐琬腕上淤青，又笑道："这缠丝钏子倒是衬你，可惜镶工粗了些，改日送你对虾须嵌珠的。马车经过清河坊，忽有疾马惊轿。唐琬掀帘刹那，恰见陆游青衫身影消失在贡院街——今日正是礼部锁院之期。帘外飘进几瓣残桂，沾在她鬓角宛如珠钿。
慧觉禅师于大雄宝殿诵经，手中念珠忽散落满地。檀木珠滚过蒲团前的《金刚经》，恰停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一行。
"女施主请看。"他拾起一颗刻着"卍"字的檀木珠，"佛曰八苦，最苦求不得。"
唐琬合掌轻笑，腕间金钏与佛前长明灯辉映如血。
（下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