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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年一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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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的冬天冷得刺骨。
何以桉站在音乐学院宿舍的窗前,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模糊。他用袖子擦了擦,透过那一小块清晰的区域望向窗外——雪还在下,已经连续下了三天,整个城市像被裹在一层厚厚的白色毯子里。
手机震动,是医院护工发来的消息:【周奶奶今天情况稳定,吃了半碗粥。】
他回复了感谢,将手机放回口袋。窗玻璃映出他的倒影——比三年前高了些,轮廓更加分明,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是长期缺睡的痕迹。身上的毛衣已经有些旧了,袖口磨出了毛球,但很干净。
书桌上的电子琴亮着指示灯,乐谱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被反复修改过多次,标题处写着《青梅》——这是他正在创作的组曲中的一首,灵感来自记忆中的某个夏天,某个穿着恐龙T恤的男孩。
何以桉坐回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三年前离开的画面依然清晰如昨——医院走廊刺眼的灯光,沈彦肩膀的温度,还有最后那个拥抱,紧得像是要把对方揉进骨血里。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终于落在琴键上。旋律流淌而出,是那首《夏日微风》,但比原版更加忧伤,像是对逝去时光的挽歌。
弹到一半,手指突然僵住,一个错误的音符突兀地插入,破坏了整首曲子的和谐。何以桉懊恼地捶了一下琴键,电子琴发出刺耳的杂音。
三年了,他依然无法完整地弹完这首曲子。
第一年是最艰难的。
刚到维也纳时,他和外婆住在学院附近一间狭小的公寓里。虽然奖学金覆盖了学费和基本生活费,但外婆的治疗费用依然是个沉重的负担。他不得不在学习之余打三份工——在咖啡馆弹琴,给富人家的小孩上钢琴课,周末去超市整理货架。
语言是第一个障碍。尽管出国前恶补了几个月德语,但真正置身于德语环境中,他依然像个聋哑人。记得第一次去超市打工,因为听不懂"货架分区"的指令,被经理当众训斥,周围的同事投来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
学业则是另一个挑战。维也纳音乐学院聚集了全世界最优秀的年轻音乐家,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备受瞩目的天才,只是众多普通学生中的一个。第一次专业考核,他因为紧张弹错了一段,只拿到C的评价,是全班倒数。
但最难的还是想家。不是那个已经破产被拍卖的"家",而是有沈彦在的地方。多少个深夜,他蜷缩在狭小的床上,翻看手机里偷拍的照片——沈彦在学生会发言的侧脸,沈彦在天台阳光下微笑的样子,沈彦熟睡时微微颤动的睫毛...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他听到沈彦熟悉的声音:"喂?"那一刻,所有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哽咽。他立刻挂断,将脸埋进枕头,无声地哭泣。
第二天,他卖掉了手机,用那笔钱给外婆买了件厚实的羽绒服。
第一年的圣诞节,维也纳下了一场大雪。他带着外婆去医院复查,回来的路上,外婆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橱窗里的一架钢琴模型说:"这个好像小彦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
何以桉愣住了。那是他们十岁那年,沈彦生日时,何父送的一个施坦威钢琴模型,要价不菲。两个男孩经常围着它,假装开音乐会。
"外婆,你还记得沈彦?"
老人慈爱地看着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孩子每次来家里,都要吃三碗我做的红烧肉。"
何以桉鼻子一酸,当即买下那个模型,放在自己书桌上。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沈彦又回到了小时候,肩并肩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第二年春天,情况开始好转。
他的德语已经能够流畅交流,专业课成绩也稳步提升。一位教授欣赏他的才华,推荐他去参加萨尔茨堡音乐节的青年演奏家选拔。经过激烈竞争,他获得了独奏机会,表演了自己改编的《夏日微风》。
演出很成功,当地一家音乐杂志称赞他"将东方韵味与西方技巧完美融合"。这份评价为他赢得了更多演出机会,收入也随之增加,终于能够租一间更宽敞的公寓,给外婆更好的生活环境。
也是在那时,他开始创作《青梅》组曲。最初的动机很简单——他需要一首原创作品来申请作曲系的进阶课程。但一旦开始,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记忆便如洪水般涌出,化作音符流淌在纸上。
组曲的第一乐章叫《初遇》,灵感来自他们六岁时的第一次见面。沈彦穿着恐龙T恤,在小区花园里捉蚂蚱,看到何以桉时,递给他一只装在小瓶子里的萤火虫。
第二乐章《共舞》,是他们在少年宫一起学琴的日子。两个男孩挤在一张琴凳上,四手联弹,沈彦总是故意弹错几个音,惹得老师哭笑不得。
第三乐章《骤雨》,则是那个分离的雨夜。沈彦站在路灯下,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像泪滴一样闪烁。
何以桉没有写下第四乐章。他不知道该如何用音乐表达重逢与离别,希望与绝望,那些太过复杂的情感。
第二年圣诞节前,他收到一封来自国内的邮件,是高中同学转发给他的校园新闻——沈彦以省理科状元的身份考入清华大学,照片上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在开学典礼上发言,眉眼间少了年少时的稚气,多了几分沉稳。
那天晚上,何以桉在《青梅》手稿的角落,画了一个小小的音符,旁边写着"为你骄傲"。
第三年,他获得了学院助教的职位,同时开始在一些私立学校教授钢琴课。外婆的身体状况逐渐稳定,甚至能够参加社区老人中心的合唱团了。
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轨,但每当夜深人静,何以桉依然会对着沈彦的照片发呆。照片是高中艺术节上的偷拍,沈彦站在舞台侧面,专注地看着台上表演的他,眼神温柔得让人心碎。
他尝试过约会。学院里不乏对他示好的同学,男男女女都有。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和作曲系的一个德国女孩,他们约会了三次,在多瑙河边散步,聊音乐和文学。但当她试图吻他时,何以桉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眼睛是蓝色的,不像某人那样黑得像夜空。
女孩困惑地问:"你是不是还爱着别人?"
何以桉没有回答,但那天晚上,他在《青梅》手稿上又加了一段旋律,取名《遥望》。
三年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当学院提出与他签订长期任教合同时,何以桉知道,是时候回去了。外婆想念故乡,而他自己...也需要一个了结。
"决定回国了?"教授惋惜地问,"你在维也纳会有更好的发展。"
"是的,教授。"何以桉平静地回答,"但有些事,我必须回去面对。"
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时,正值初春。三年未归,这座城市既熟悉又陌生。高楼更多了,街道更拥挤了,连空气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躁动。
何以桉和外婆暂时住在学院提供的教师公寓里。他很快适应了新工作——在音乐学院任教,同时继续创作《青梅》组曲。偶尔,他会路过曾经的高中,但从未进去,只是站在街对面,看着学生们进进出出,想象着某个身影。
直到那天,他在学院公告栏看到一张海报——"杰出校友讲座:从清华到硅谷——我的创业之路",下面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沈彦,比以前更加英俊成熟,西装革履,目光坚定。
讲座就在明天。
何以桉站在海报前,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张照片。三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心脏的抽痛告诉他,有些伤口从未真正愈合。
"何老师,您认识这位演讲者?"一个学生好奇地问。
何以桉收回手,勉强笑了笑:"高中同学。"
"听说很厉害呢,25岁就创办了自己的科技公司,估值上亿。"
"他一直很优秀。"何以桉轻声说,转身离开。
他没有去听讲座。那天,他请了假,带外婆去郊外踏青。但当他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时,手机却不断收到同事发来的现场照片——沈彦在台上侃侃而谈,沈彦与学生互动,沈彦接受校领导祝贺...
最后一条消息是:【何老师,沈先生说想参观一下学院,能麻烦您当向导吗?他好像对音乐教育很感兴趣。】
何以桉盯着手机屏幕,心跳如雷。三年积累的盔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该去吗?该说什么?"好久不见,我依然爱你"?还是"恭喜你成功了"?
最终,他回复:【抱歉,我有课。】
但命运似乎另有安排。
下午,他接到外婆电话,说忘了带钥匙。何以桉匆匆赶回学院取备用钥匙,却在经过琴房时,听到了一段熟悉的旋律——《夏日微风》,但比他记忆中的版本更加忧伤,更加成熟。
琴房门虚掩着。何以桉推开门的手微微发抖。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钢琴上,一个修长的背影坐在琴前,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熟练地舞动。那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后颈的线条干净利落,肩膀比三年前宽厚了许多。
琴声戛然而止。
"这首曲子,"沈彦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我一直弹不好中段转调的部分。"
何以桉僵在原地,血液在耳膜里轰鸣。三年来的日思夜想,无数次排练重逢的场景,此刻全都化为空白。
沈彦转过身,面容比海报上更加立体,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男人才有的坚毅,但眼睛依然如何以桉记忆那般黑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好久不见。"沈彦说,嘴角微微上扬,却不是笑容,"三年零四个月又十六天。"
这个精确的数字像一把刀,刺进何以桉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在维也纳过得好吗?"沈彦问,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还...可以。"何以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呢?"
"如你所见。"沈彦摊手,"按部就班地上学,毕业,创业。"
一阵沉默。阳光在两人之间投下几何形的光斑,空气中的尘埃缓缓浮动。
"讲座顺利吗?"何以桉强迫自己开口。
"还行。"沈彦站起身,向何以桉走来,"没想到你会在这里任教。"
"刚回来不久。"何以桉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外婆想家了。"
沈彦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近到何以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一丝熟悉的青柠香——是高中时他常用的那款洗发水。
"我看了你在萨尔茨堡的演出视频。"沈彦突然说,"《夏日微风》改编得很棒。"
何以桉惊讶地抬头:"你怎么..."
"互联网时代,想找一个人没那么难。"沈彦轻笑一声,"我甚至知道你在创作《青梅》组曲。"
"你..."何以桉的心跳加速,"一直在关注我?"
沈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照片——两个十岁的男孩站在钢琴前,笑容灿烂。
"我一直带着它。"他轻声说,"在清华的宿舍,在硅谷的公寓...现在在我的钱包里。"
何以桉的眼眶瞬间湿润。那是他临走时留给沈彦的照片,他们第一次获奖的合影。
"沈彦,我..."
"何老师!"一个学生突然推门进来,"院长找您...哦,抱歉,我不知道您有客人。"
"没关系。"何以桉迅速擦了下眼角,"我马上过去。"
学生离开后,琴房再次陷入沉默。
"你去忙吧。"沈彦后退一步,"我该走了,晚上还有会议。"
"好。"何以桉点头,"再见。"
沈彦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对了,恭喜你实现了梦想。"他顿了顿,"虽然...不是和我一起。"
门关上的声音在空荡的琴房里格外刺耳。何以桉站在原地,看着阳光中飞舞的尘埃,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冲出琴房,跑过走廊,推开学院大门。沈彦的背影正在远处渐渐变小,笔挺的西装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沈彦!"何以桉喊道。
那人停下脚步,转身望来。
何以桉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青梅》的第四乐章...我写完了!叫《重逢》!"
太远了,看不清沈彦的表情。但他似乎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消失在拐角处。
回到琴房,何以桉坐在钢琴前,手指轻轻抚过刚才沈彦弹过的琴键。阳光依然温暖,尘埃依然飞舞,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他翻开《青梅》的手稿,在第四乐章《重逢》的结尾,又加了一段旋律。这一次,他没有犹豫,音符如泉水般涌出,流畅而坚定。
这段旋律的标题很简单,只有一个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