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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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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么美貌,她会有什么不如意?”
——“持金过闹市,你觉得世人会叫她如意?”
小倩
我是个女鬼。
太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死的,也忘了自己是怎样来到了这一间破庙里。
很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一天,也是一个慵倦的午后,也是这样一面白墙。
黛色的瓦延伸出来,檐下树影如云。有风拂过,粉白墙面上碎光玲珑地乱,世界幽凉,如坠身晶沁云母。这躯壳忽而成了非我所有,弃之不惜之物。
当此好风,身心爽利,似入无我之境,我对着井水自照,含嗔带喜地:“啧啧,天生丽质难自弃。”
可惜得意忘形,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就成了只鬼。
如今我做鬼做太久,见过太多的人,倒再也没有见过那日午后的幽凉世界。
“你为何在此逡巡不去?”兰若寺中,捉鬼人曾这样问我。
“等一个书生咯。”
“为何要等书生?”
“世上所有的女鬼,不是都在等书生?”
…
其实我要等书生,并非因为世上所有的女鬼都等书生,而是我夜夜做着相同的梦。
做鬼多年,我已经不再相信世界上有光芒四射的东西,可梦里有一样东西,却是真正的光芒四射。那是一个书生的心,如水晶一般,如琉璃一般。
那书生就捧着水晶样的,琉璃样的心朝我走来,在大雾弥漫的树林里,他轻声喊我“小倩”。
那书生好靓,于是梦醒了我总是怅然。
一日复一日,书生没等来,倒等来一个侠客。
侠客横刀立马,拿着一本不知名的古籍,威风凛凛地立在庙前。我在他面前飘来荡去,他竟然不怕。
“书上说这里有女鬼,果真有女鬼!古人诚不我欺也!姑娘,我是来救你的!”
哦,他要来救我。
我打了个哈欠,对他报上姓名:“大侠,我叫小倩。我并不需人来救。”
“小倩,你得一心向善,不再害人,方能获得幸福!我有绝世武功,你有一身法术,不如你与我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如何?”
“我本就不害人,何须你来劝?”
他像是不懂我的话:“小倩,我带你走啊!”
“走到哪里去?世间到处都是兰若寺。”
“总不会像这间这么破了!”
“纵是走了,外面有什么?”
那侠客满脸笃定:“有我。”
我觉得好笑:“可我坐在寺中,你已经来到我眼前。”
…
侠客走后,过了几天,我趁着夜色出门,从山上采了些野花,打算供在破落佛像前。远远地,就见一人等在寺中。
蛛网上结了水珠,如同水晶一般,衬得那人也剔透,好似有玲珑心窍。我将山花一抛,提着衣裙,飞快地跑过去。
“书生你终于来啦!”
来客却似有些不悦,仿佛我看轻他。
“鄙人不是书生,鄙人是个画家。”
“嗳,画家?”我有点失望,想回去捡我的花。
那画家整整衣襟,又说:“说是画家,实则只是世人谬赞。鄙人幼时学画,如今已历三十载,然仍不敢以'家'自居,仅仅小有成就。闲暇之时,鄙人时常自省,昨日梦中得一高人点化,才知这许多年苦学不得,原是画中却缺了一段故事。”
“故事?”
“不错。画中人活了,是一桩故事,画中人死得凄清婉转,亦是一桩故事。画中人是个女鬼,与我云雨过一番,更是香极艳极故事。有了故事,画才卖得出去。”
我明白了,这个人与那侠客一般无二,皆是有求于我。
“你的画值多少钱?”我问。
画家沉吟片刻,眼珠一转,摆摆手道:“不到一个亿。”
……倒不能算他撒谎。
他以为能欺我没做过人,不懂人间行情,可哪只鬼没做过人呢?
“你好有名气么?”我装作天真,逗弄着他。
“不敢不敢,小有名气。”画家又整整衣襟。
“什么名号?说来听听喽。”
那画家便将脸红上一红:“鄙人画画,不为这些虚名利禄。”
我冲他笑笑,将大门关了。
…
过了几日,又来一人,我早失了和人寒暄的闲情,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书生吗?”
“你是女鬼吗?”
我皱皱眉,觉得此人无礼。
“我是小倩。”
“我是个作家。此生写尽天下事,唯独没写过女鬼,我愿……”
嗳,我最烦作家。作家笔下的女鬼多不堪看,我衣袖一甩,直接将人扫了出去。
…
来兰若寺的也不止是过路人。
比如隔壁那个捉鬼的,好像失心疯,每到月圆便高喝一声:“姓聂的,你不要作乱人间!”
如此喝声我听了好几年,才反应过来这声如洪钟的“姓聂的”是在叫我。
我有点委屈:“他们都叫我小倩呐。”
那捉鬼的面露凶相:“你在此逡巡不去,到底有何企图?”
月月都问,他也许是记性不好。
我叉起腰和他吵架:“女鬼在破庙里,还能做什么?等一个书生咯。你在此又有什么企图?”
“我也等一书生,可我与你不同,我是为渡人不是为害人,我要渡化一个书生。”
我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这副模样,谁要你渡哇?”
“恶鬼!你再说一遍!”
我们正争吵不休,分不出胜负,忽听一人道:
“二位侠客可否借一地落脚?”
…
那人一身浅蓝色长衫,微微躬着身子,伸手打缺,一副端方君子相。他只是为落脚?他并不有求于我?难不成他是书生?
我按下心中喜悦,略略带着自矜,轻声细语地问:“相公远道而来,好生辛苦。不知相公如何称呼?”
那捉鬼人仰天大笑:“好好好,你这女鬼还有两副面孔!兄弟,你可不要信——”
话未说完,他就被那蓝衫相公拨到一旁。
那人定定地看向我:“我是要办大事的人。”
“哦?何为大事?”
那人衣衫一抖,端得是气宇轩昂。
“护人间,救苍生,悟兰因,皆为大事。”
“呀,事事要紧,那你何必来此地?怎么不星夜兼程?”
“做大事前,上苍要先苦我心智,恶我体肤,空乏我身,行拂乱我所为。我夜观天象,得知有一女鬼要在此诱惑我,我得以十二般定力拒绝此诱惑,方可坚毅我心。”
好好好,这便是他的大事。好容易做件大事还得拿我垫一垫脚。
我打了个哈欠:“兰若寺屋顶塌了,不能给你住。”
“姑娘……”
“都说了屋顶塌了。”
我转身飘去。写话本的说女鬼身姿如狐,这时被那做大事的人看着,我倒真有些卖弄之心。
…
那人无法,只好转向捉鬼的问道:“那兄台可否……”
捉鬼的心智比干大事的坚定。
“我不愿意诱惑你。”捉鬼的说。
干大事的一哽:“来都来了,可否在兄台处借宿一宿?”
捉鬼的倒很宽厚,没和他计较:“可以是可以,就是我那陋室……有点陋。”
那人十分洒脱地挥挥手,跟着捉鬼的走了,一面走还一面道:“无妨,陋室如何?天下之大,不过一穹庐,陋室才见……X,果真是好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