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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桂语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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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天又开始下起小雨。
车子越往前开越是冷僻。
这条高速没有岔道,导航从出了上个服务区就一直静悄悄的,唐徽意扫了一眼,还有漫长的三个小时才能到达峡口镇。
一开始两侧还有零星的灯光,开着开着,除了雨就什么也没了。
阴雨天电台推荐的曲子都有点伤怀,听了一下午,唐徽意有些烦闷地关掉音乐。
忍不住又看向导航,才少了11分钟。
脚上不由得加了点力气。
油门的声音猛地拔高。
里程不变,用时从2小时47分跳到了2小时03分。
“请注意,您已超速。”
“请及时减速。”
休息了八百年的电子男中音突然上线,并在车里开启无限循环,唐徽意轻轻拨动方向盘,没理它。
雨丝密密麻麻地糊在前窗玻璃上,雨刷来来回回把它们聚了刮掉聚了刮掉,十分钟后,唐徽意终于把循环的声音也听烦了。
油门一松,用时又长了,还有2小时23分。
一切又恢复成了原样,车里静得唐徽意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七年了,什么都没变。
不管他学得再圆滑再世故,依然不喜欢太静的环境,也不喜欢一个人独处。
可他太清醒了,越是害怕寂寞,心里的线头就越多,弄得身边一个符合他期待的朋友都没有。
尤其到了过节休假的日子,他没有去处,身边除了同学就是同事,再不然就是教授和客户,这些人对他来说性质都一样,都是不能用来打发时间的对象。
不管在C城还是老家,万家灯火总是别人的,有时候唐徽意也会期待,或许将来里头会有一盏是为自己而燃,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觉得自己多余。
身体不适,项目被人截胡,筹备的晋升职位突然被自带资源的关系户取代,半个月前这些弄得他心灰意冷难以忍受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竟然也没那么不可原谅了。
因为辞了职,他连日常能说话能交际的人都没了。
孤独结成一张巨大的扯不断又摆脱不了的蜘蛛网,缠着他不放,且还在无限延长,他在C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犹豫了几天,终于决定回去扫墓。
唐徽意从不回望七年前的事,不是忘记,而是不敢。
父母骤然离世,他晚了三个月才得到消息,高考之后,一个人守着一栋空房子和一块墓地待了两个月。
手机震了一下,唐徽意迅速回神。
扫了一眼,是吴成峰。
本来今天还不至于走夜路,就是因为这个人,耽误了他半天时间。
消息没心情看,唐徽意又瞄了一眼时间,快十点了。
导航用时竟然才少了7分钟。
前后都是黑漆漆的,一辆车都没再碰到过。
不知道第几次看过时间后,前方斑驳的视野里终于冒出了一点弱光。
很惨淡的亮度。
雨水把挡风玻璃沾得有些破碎,微光渐渐靠近,唐徽意随手开了大灯。
笔直的强光突兀地将浓稠的夜色一剑穿透,连绵不绝的雨丝洋洋洒洒,像从天空打翻的白砂糖,他减了速,经过的刹那好奇地瞄了一眼。
是个大包小裹,举着手机灯赶路的人。
细微的光线一闪而逝,像只孑然无依的萤火虫,悄无声息被雨夜吞没。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唐徽意突然打了个双闪,缓缓把车停到了路肩上。
明亮的应急灯在夜色里急促而冷艳地闪烁着,不过眨眼功夫,车前的光剑就成了一条灰麻麻的隧道,看上去幽远而压抑。
车内凝滞的空气又开始让人喘不上气。
唐徽意开了一指车窗,冷风立马夹着细密的雨点飞进来进来,冰冰凉凉的,他随手拿过手机刷起了新闻。
“DS”公司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受到丝毫影响,最近又成功推出了一款新型智能应用“鸣C”。
唐徽意看着应用市场里熟悉的橙色图标,抿了抿唇。
他所在的这个行业目前正处在一个时代的风口,更新迭代的速度总是让业内人士措手不及。
鸣C最初的布局远不止是一款常规的用户交互软件,从立项到现在,他已经筹备了整整两年有余,可惜在它即将花落结蒂的关键时刻他的身体出了点问题,项目自然而然换人负责。
不甘心是肯定的,这些年唐徽意在DS经手的项目虽然不少,但鸣C算得上是他最费心血的一个。
接手的那位听说是DS海归的太子,唐徽意没有直接跟他打过交道,他是在病中迫不得已把自己搭建的整个团队都转交出去的。
单就目前来看,对方应该适应良好,除了他原来的熟人偶尔因为别的项目搞不定了找过来求救,关于鸣C,这位太子并没什么后续需要找他。
“咔嚓,咔嚓”
窗外传来一阵细微规律的响动,唐徽意收回思绪。
是那个赶路的人近了。
一大团黑影从侧门飘过去。
可能为了省电,也可能为了不引起他注意,经过唐徽意的车时这人提前关了手机。
等他走进轿车大灯的照射范围,唐徽意才终于可以看清了些。
这人像头骡马似的浑身上下挂满了东西,手里的桶、头上的盆、胸口的黑包和背上的编织袋,无一不是沉重的负累,那编织袋甚至大得把他整个人都挡得快看不见了,他一动,整个袋子就摩擦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声。
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多久了,那不堪重负的步子,隔着老远唐徽意都觉得听见了他的喘息。
导航上这条高速往后已经没有服务区了,离下一个路口至少还有四十多公里,这人哪怕再走一晚上也下不了高速。
眼见他身形越来越小并且一点求助的意思都没有,唐徽意无奈地放下手机,主动按了下喇叭。
前方的人脚步一顿,眯着眼睛扭了两下头。
强光将他的脸照得有些失真,凌厉的光影之下,一副棱角分明的轮廓露了出来。
唐徽意关了灼眼的大灯,把车缓缓开到他跟前。
“去哪里?我载你一程吧。”唐徽意摇下副驾驶的车窗,撑过去问。
“不用了,谢谢。”对方喘着粗气嘶哑地回了一句,又重新启步。
他的声音听着疲惫但很清扬,年纪好像不大。
“这条高速还有几十公里,你走到明天也走不完的。”左手紧了紧方向盘,唐徽意朗声喊住他。
“啊?还有这么远吗?”对方一惊。
过了几秒,他迟疑地转身,对唐徽意表示自己没钱。
“不要你钱,你去哪里?我载你一程。”
很难想象如今的世道还有能吃得下这种苦的人,唐徽意心一软,也没多想,径直打开了车门。
他一下车,顿时被雨丝沾湿了头脸。
“安城,我到安城,”估计也是真的累得走不下去了,对方逆光,看着车边朦胧的白影小心确认,“安城你去吗?”
“去,我也是去安城的,上来吧。”
“谢谢。”
唐徽意过去帮他开了后门,他先把桶放在了地上,然后垂着头去解编织袋的绳子。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满头湿乱的头发莫名给人一种没有攻击性但又很烈性的错觉。
唐徽意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个词,他就着微弱的顶灯,把车里原来放得有些凌乱的杂物统统推到另一边,帮着人把取下来的行李都放到后排座椅上。
离得近了,唐徽意发现这个人年纪确实比他小挺多,虽然一身狼狈光线也不足,但还是能看清他有一道挺直的鼻梁和一双炯然漂亮的眼睛。
“你怎么会在高速上走?知不知道这样很不安全。”
唐徽意一边放东西一边随口跟他聊了起来,男孩的东西确实不少,背上那个编织袋可能是装的棉被之类的东西,不是特别重,但是占地方,黑包虽然不轻,但硬邦邦的,拉链口还伸出一节晾衣勾,再就是那个桶,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很沉,后排搁不下,唐徽意让他把桶放进后备箱里去。
后备箱里有他自己的行李,又挪了一下,桶才塞进去。
“知道的。我本来是买了大巴票坐到安城车站的,但是路上遇到交警临检,那辆大巴有点超载,司机叫我下来走一截。”男孩简单解释了几句,没了负重,呼吸也轻了一些。
唐徽意想起之前经过的一个服务区竖着临检的牌子,点点头:“他们没接上你就自己走了?”
“接了。”
“接了?接了你怎么不坐车?”
“因为碰头的时候他们要另外加钱,说是临检时我的行李最多害他们被罚了款,我不肯给……”男孩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干脆闭上了嘴巴。
“你还真是,”唐徽意啼笑皆非,“没想到现在还有敢这样坐地起价的大巴。”
“没办法,安城太偏了,”男孩呐呐地接话,停顿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继续道,“外面工作不好找,我断断续续才打了两个月零工,没挣到什么钱,本来想走回家的,没想到还有这么远。”
“这段路我也是第一次走,确实挺长的。”
东西很快收拾妥当,唐徽意关上后备箱。
“你坐前面陪我说说话吧,这样我开车不容易犯困。”他边走边道,“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可以报警,这大巴违法经营,你占理。”
男孩见他没有露出瞧不起自己的意思,绷紧的神经略微轻松了一点,伸手揉了揉肩膀。
唐徽意这才发现他挺直了腰背个头挺高,他自己将近一米八也不算矮了,却只到这人耳朵。
“好,谢谢你!”男孩跟在旁边腼腆地道谢。
“你身上淋湿了,要不要换身衣服?”
唐徽意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钻进车厢,也许是换了柔和的光线,他的轮廓又不像刚刚那么深刻锋利了,只是带着骨感而已。
“不用了,我背上是干的,包里的衣服估计淋湿了。”
男孩扯了扯贴在身上的衣服,肩背后面果然露出了一块干布来。
“好吧,我把风开大点给你吹吹。”
唐徽意开了空调,把风口对准他衣服呼呼吹起来。
正准备出发,一扭头看见他还没系安全带,便指着副驾驶的椅背对他说道:“把那个扣上吧,安全一点。”
男孩一愣,按他说的摸到了安全扣,轻轻拉了几下却没拉动。
“好像卡住了。”
“卡住了?”唐徽意有点意外,这辆车才开了两三年,应该不至于这么拉垮吧?
“我看看。”他解了自己的安全带,探身越过副驾,摸到卡扣后用力一拉,也是没拉动。
他仔细探了一下椅背附近,没摸到扣子另一头的带子。
“等下,刚刚放东西的时候好像刮到带子了。”唐徽意勾着腰去找。
“啊?”男孩本来正蜷缩着让他,闻言立马坐直了,想去挪行李。
车里就这么大点地方,两个人动作一放开,顿时就撞在了一起。
唐徽意感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从耳根附近扫了过去,不自在地退了一点。
“你别动,马上就好了。”
“……”
男孩没吭声,窘迫地缩了回去。
唐徽意撑着车窗又去够安全带,这次摸到了几个衣架勾,带子被其中一个给挂住了。
套了几下把带子解开,两人终于得以上路。
有人作伴到底不一样,夜色不再沉闷,唐徽意感觉心情都轻快了许多。
倒是男孩有点不太自在,提着衣服一边吹一边偷瞄打量他。
唐徽意趁他又一次看过来时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视线撞上,男孩慌忙转开脸,一丝热气逐渐爬上耳朵。
真是少见的脸皮薄,唐徽意忍不住笑出声。
“你是安城哪里的?我要去峡口镇,你呢?”
男孩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橙色的灯光下那黑红的耳垂像要滴出血来似的。
“……,我也是。”
声音细得像蚊子一样。
“还真巧。”
唐徽意心下一松,这样倒还省事了,不用专程绕路去送他。
“你叫什么名字?峡口镇不大,没准我们有相熟的人也不一定?”
“楚帘。”
“楚连?哪个连?”
“雨帘的帘。”
“雨帘的帘?”唐徽意一愣,想到什么,有些期待地问,“楚雨你认识吗?”
“认识,她是我姐!”男孩松了松束在胸前的安全带,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点。
“怎么这么巧?你姐还好吗?我跟她初中小学都在一个班。”
没想到两人真的有共同的熟人,唐徽意眉开眼笑地看着前路,“我们初三还同桌过一学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关于楚雨的回忆径直跳过了七年的坎,是他难得可以自然提及的过去,唐徽意神情放松,又问了几句楚雨的近况如何。
他的眼睛少了一抹清冽疏离,本就线条流畅的侧脸一瞬间变得格外吸引人。
楚帘有些愣神地看着他,没留神他具体说了什么。
“怎么了?”
身边半晌没动静,唐徽意纳闷地偏头看了一眼,登时就对上一双出神的瞳孔。
似是早就习惯这样的场景,唐徽意勾了勾嘴角,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样子。
楚帘被那抹蓦然重现的清冽一惊,霎时回过神来。
“没,没什么。”
他飞快地看回前面,微微坐直了身。
“我姐她五一要结婚了,我就是回来给家里帮忙的。”
唐徽意闻言眉毛一挑,声音突然拔高。
“你姐五一要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