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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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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城已经连续下了一周的雨。
破旧的屋内,刘兰着急地来回踱步,桌子上的菜来来回回热了几遍,也没等到人。
坐立不安的季烨衡看着窗外渐大的雨势,忍不住开口道:“我还是去看看吧。”
刘兰苦笑:“再等等吧,这么大的雨,出去太危险了。”
眼见时间流逝,快要到七点时,刘兰终于忍不住埋怨道:“我就让他不要去不要去,下这么大的雨,不会出现危险吧?真是要钱不要命。”
母亲的担心也并非多疑。几个月前,榕城城西地段发现了几座矿山,吸引了不少外地投资人前来开发,大量高价招聘挖煤工人,却没有几个人敢去。矿厂设备落后,和拿命去赌钱没什么区别。
据小道消息称,矿厂在前几日发生了塌方,埋死了好几个人,不过后来被包工头那边辟谣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季烨衡家缺钱,父亲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去了。
“我去看看吧。”季烨衡起身。刘兰没再拦他,拿来雨衣,叮嘱季烨衡路上小心。
路上,暴雨疯了似的砸下来。季烨衡弓着背,老旧摩托车的引擎在泥水里发出闷响。
雨水砸在脸上生疼,廉价镜片被雨水糊了一片,季烨衡不得不停下车,用湿透的袖口擦过镜片,才能看清路。
路越来越烂。靠近矿区的这段,早被重载卡车碾得支离破碎。坑洞和碎石在浑浊的积水下成了看不见的陷阱,车轮碾过,泥浆能溅起半人高。
平常半小时的路,今天走了快四十分钟才到那截老隧道口。幽深的隧道漆黑望不到头,车灯的光勉强探进去,只照亮前方一小片湿漉漉的坑洼路面。
就在光与暗交界的模糊地带,季烨衡眼角猛地扫到一团黑影朝自己走来!
“砰!”一声闷响。
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
季烨衡心脏骤停,拼命捏住刹车。轮胎在湿滑的地上打滑,他连人带车差点摔出去。
季烨衡踉跄着下车,慌乱摘下眼镜,用衣襟内里狠狠擦了几下,重新戴上。
车灯光下,一个黑色身影,一只腿曲折,头埋在膝盖下,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颈侧。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
“喂!你……没事吧?”季烨衡的声音在隧道回音里,有些发紧。
那身影僵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季烨衡的呼吸窒住了半秒。
是一张惊艳却狼狈到极点的脸。
少年五官深刻,鼻梁挺直,带着种生人勿近的锋利冷感。左脸上,一个紫红狰狞的巴掌印却清晰无比地从颧骨延伸到嘴角,连指印的轮廓都依稀可见。
少年嘴角破了皮,渗着暗红的血丝,在惨白的皮肤上刺目惊心。刘海湿漉漉地黏在额前,几乎遮住眉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蛛网般的红血丝密布,警惕地刺向季烨衡。
季烨衡的目光下意识扫过对方撑住地面的手,手腕上带着一块冰冷的金属腕表,表盘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精密昂贵的光泽。细腻的质感,与他所熟悉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看起来比他家所有东西加起来都值钱。
能戴这种表的人……肯定不一般。
“这是哪儿?”乔翊看向季烨衡,声音和他冰冷的壳一样,没什么温度。
“柳沟矿。”季烨衡答。
乔翊眉头拧得更紧:“离南山别墅区多远?”
“三十公里,只多不少。”季烨衡估算着。
乔翊重新审视季烨衡,眼神锐利如冰锥:“本地人?”那口音,带着季烨衡只在电影里听过的字正腔圆。
季烨衡点头:“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吧?今天刚来这?”他盯着对方脸上触目惊心的伤,这伤不像是被车撞的。
乔翊扯了扯破皮的嘴角,牵动伤处让他眉头紧锁,答非所问道:“你眼睛长后脑勺了?路这么宽也能撞上?”眼底的红血丝更密了。
季烨衡刚要解释,隧道外猛地射进两道刺目的远光灯。
他们的位置挡道了。
季烨衡顾不得多说,赶紧去扶歪在泥里的摩托。
“喂!”
就在季烨衡扶起车,准备推到里面时,身后传来乔翊的声音,带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滞涩。
季烨衡回头。
乔翊还坐在冰冷的地上,雨水混着嘴角的血丝往下淌。一只手却抬了起来,死死攥住了季烨衡雨衣粗糙的下摆。
那廉价布料被他修长沾满污泥的手指紧紧揪住,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他仰着脸,灯光照着他脸上的伤和眼底的挣扎,声音压得极低,窘迫又异常固执:“你撞的,你得负责。”
季烨衡看着他眼中命令下那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嘴角几不可察地牵了一下。
他没说话,手上用力,将摩托车推到隧道内侧干燥些的地方。
停好车,季烨衡再次走向乔翊。他伸出手,停在半空,带着迟疑。
一开始时,季烨衡就想扶起乔翊,伸出去的手却被对方无情地拍开。
乔翊紧抿着唇,黑沉沉的眼盯着季烨衡停在半空的手,又移向他被雨水打湿的脸。
隧道外雨声哗哗,隧道内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几秒僵持,乔翊眼底那层尖锐的冰壳裂开一丝缝隙,泄出疲惫,道:“刚刚不是故意拍开你的手的。”
季烨衡的手这才稳稳落下,扶住乔翊的胳膊。
入手很瘦,骨头硌人。
乔翊借着他的力,咬着牙想站起。左脚刚沾地,他立刻倒抽冷气,身体猛地一晃,整个人几乎全挂在了季烨衡身上。
“脚扭了?”季烨衡的声音低沉。
“……嗯。”乔翊从牙缝挤出字,冷汗混着雨水滑落。除了脚踝钻心的疼,身上似乎只有碰撞的淤青。
季烨衡迅速脱下身上的旧雨衣,不由分说地裹住乔翊单薄的身体。
乔翊被突如其来、带着汗水和泥土味的暖意包裹,下意识地想挣脱,但那点稀薄的温暖对于几乎冻僵的他来说诱惑太大,身体僵硬一瞬,最终还是默许了。
“我先送你去医院。”季烨衡语速快,不容置疑。
“我不去医院。”乔翊回答得很绝对,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警惕,他扯了扯嘴角,刺痛让他想起另一个人的巴掌,语气更冷:“这点小伤死不了。”
季烨衡看着他固执的模样,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乔翊目光扫过四周,发现了自己掉在路边水洼里的背包。
季烨衡也看到了,过去把背包捡起来,抱歉地笑了笑,用绳子简单绕了几圈绑在了摩托车后座上。
乔翊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背包,眼神晦暗不明。
乔翊被雨衣裹着,只露出苍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眸,看着那辆沾满泥浆、突突冒白气的旧摩托,还有被划开露出白棉和沾着污水的后座垫,乔翊眉头拧紧,带着纯粹的不解和嫌弃:“你……没汽车?”
季烨衡动作一顿,将那个沾着泥点的旧头盔递过去:“没有。”两个字,沉甸甸的。
季烨衡指了指摩托,“只有它。”
乔翊接过磨损的头盔,目光扫过季烨衡洗得发白、袖口磨毛的夹克,动作笨拙,沉默地戴上头盔。
季烨衡跨上摩托,引擎在隧道里轰鸣。乔翊扶着季烨衡的肩膀,忍着疼痛,笨拙地抬腿跨上后座。伤处被牵动,他闷哼一声,身体失控地前倾,额头重重磕在季烨衡后背。
“坐稳。”季烨衡的声音从头盔里闷闷传来。乔翊没应声,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了季烨衡腰侧单薄的衣服布料。
布料下是温热的体温。摩托猛地冲入隧道外铺天盖地的暴雨中,冰冷雨水瞬间将他们吞没。
颠簸和失温带来的昏沉渐渐吞噬了乔翊所剩无几的力气。头盔沉重地压着他的脖子,脑袋开始不受控地一点一点向前栽去。
最终,前额彻底抵在了季烨衡的后肩上。隔着湿透的衣物,季烨衡清晰地感觉到乔翊沉重的压力,和对方变得灼热滚烫的呼吸,一阵阵喷在他颈侧的皮肤上。
呼吸烫得惊人,季烨衡的心猛地一缩,但此刻他的心里还是更加担心父亲的安危。
季烨衡稍稍侧头,雨水立刻模糊了镜片。在朦胧的视线里,他瞥见后视镜中靠在自己背上的人影,苍白脆弱,像暴雨打落的昂贵瓷器。
前方,矿山巨大的、如同匍匐巨兽般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几道白光猛地向他们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