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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该回的世界 ...


  •   秦煊的父亲并没有亲自前来。来的是一位穿着熨帖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气质沉稳精明,是那种在豪门世家服务多年、极懂分寸却又自带威严的助理。他推开“凛刺”玻璃门时,门铃发出的清脆声响,此刻听在顾凛耳中却格外刺耳。

      顾凛正低头修改一份设计稿,闻声抬头。来人的目光像精准的探照灯,迅速而全面地扫过工作室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慎的、几乎是评估价值的打量,虽然没有明显的轻蔑,但那不动声色的姿态本身,就已然划清了鸿沟。

      “您好,请问是顾凛顾先生吗?”语气是程式化的礼貌。

      顾凛放下笔,心中已隐约有了预感。“我是。您是?”

      “我姓周,是秦煊先生的父亲,秦董事长的特别助理。”男人递上一张质地精良的名片,上面的头衔印证了他的话。“冒昧打扰,有些关于少爷的事情,想和您谈谈。”

      顾凛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留下空落落的钝痛。该来的,终究来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侧身:“请进。”

      周助理走进来,并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工作室中央,姿态依旧挺拔。“顾先生是聪明人,我的来意,想必您也能猜到几分。”他开门见山,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少爷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您这里。这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学业和他本该承担的家庭责任。”

      顾凛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是啊,仔细想想,自己真的快陷进去了。那个夏天炙热的阳光、海风的气息、流星划过的夜空、还有秦煊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那些几乎让他忘记现实差距的点点滴滴,此刻在这个穿着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虚幻。

      “少爷年轻,心思活络,可能只是一时新鲜感。”周助理继续说着,话语像经过精心打磨,既点明了问题,又似乎给彼此留了颜面,但内里的冰冷和距离感却挥之不去,“但有些游戏,并不适合他,也不该开始。秦家对他的未来有清晰的规划和期望。”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顾凛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冷硬的外表,看到他内心深处那点不愿示人的自卑和挣扎。“顾先生,您和少爷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点,我相信您自己比谁都清楚。有些距离,不是靠一时冲动就能跨越的。”

      顾凛的心脏像是被这些话狠狠刺穿,血流不止,却看不到伤口。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周助理的话,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一直试图忽略的现实——那些霓虹闪烁与他这间小小工作室的格格不入,那些动辄千万的生意与他计算颜料成本的窘迫,那个庞大商业帝国与他孤身一人的渺小。

      周助理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放在旁边的工作台上,动作轻缓却带着千钧之力。“这是一点心意。数字您可以自己填。”他语气平淡,仿佛给出的不是一张能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支票,而只是一张普通的纸,“董事长希望您能离开这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这对您,对少爷,都是最好的选择。”

      顾凛看着那个信封,只觉得无比讽刺。电视剧里才有的套路,他居然亲身体验了一次。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感觉肌肉无比僵硬。自嘲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啊,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己竟然差点就信了,差点就陷进去了。

      他没有去看那张支票,更没有伸手去接。他只是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疲惫的漠然。“周助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钱,我不会要。您回去告诉秦董事长,他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离开秦煊,不会再和他有任何往来。”

      他的爽快似乎让周助理有些意外,但专业素养让他没有表露出来。他只是微微颔首:“顾先生是明白人。这样对大家都好。”他顿了顿,还是将信封往前推了推,“但这个,请您务必收下。这是董事长的意思,也是……对您这段时间的一种补偿。”

      顾凛摇头,态度坚决:“不需要。我和秦煊之间,没什么需要补偿的。”

      周助理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些许的怜悯,或许是对他这份骨气的些许认可,但最终都化为了程式化的执行命令。他没有收回信封,而是微微欠身:“那么,打扰了。希望您遵守承诺。”

      说完,他转身离开,步伐稳健,没有一丝留恋。玻璃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工作室里重新恢复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死寂。顾凛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个孤零零的白色信封上。他并没有感到强烈的愤怒或者羞辱,一种更深的、冰冷的麻木感包裹了他。他知道这次有些疼,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从心脏最深处慢慢弥散开来。

      他原以为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已练就铁石心肠,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天塌下来也能面不改色,因为通常都与他无关。可这一次,不一样。这疼痛如此真切,让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被至亲抛弃、无助地站在街头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冰冷和绝望。

      他走到工作台边,没有去看支票上的数字,只是拿起它。纸张很轻,却重得他几乎拿不住。他把它扔进抽屉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将它彻底遗忘。

      然后,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上。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工作室里明明灭灭,烟雾升腾,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就这样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直到喉咙干涩发痛,直到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烟味,试图用这种熟悉的方式麻痹那越来越清晰的痛楚。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秦煊几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校园里的趣事,最后一条是:“等着,快放假了,我马上飞回来找你!想你了!”后面跟着一个夸张的爱心表情。

      顾凛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最终也没有回复。他默默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接下来的几天,秦煊的信息和电话如同石沉大海。从一开始的分享日常,到后来的疑惑询问:“顾凛?在忙吗?怎么不回消息?”“看到回个电话。”“出什么事了?”……语气逐渐变得焦急、不安。

      顾凛一条都没有回,一个电话都没有接。他只是照常开门、工作、抽烟,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裂了。他像个失去灵魂的傀儡,机械地重复着日常动作,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重新变回最初那个冰冷、孤寂的顾凛。

      电话那头的秦煊,从最初的困惑不解,到逐渐焦躁,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愤怒和一丝恐慌。他从未被顾凛如此彻底地无视过,即使是最开始他死缠烂打的时候,顾凛至少还会冷着脸赶他走。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沉默,让他心慌意乱,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再也按捺不住,课业还没完全结束,就直接订了最早一班机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他一刻未眠,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可能性,是出意外了?是生病了?还是……他不敢深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飞机一落地,他几乎是冲出机场,拦了辆车直奔“凛刺”。一路上,他不停地拨打顾凛的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

      车子在工作室门口停下。秦煊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工作室的卷帘门拉着,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冲上前,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金属卷帘门,发出巨大的、沉闷的声响。

      “顾凛!顾凛!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顾凛!你出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接电话!回我消息!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喊声在寂静的街道显得格外突兀,引得零星路人侧目。但他顾不上了,他只是疯狂地拍打着门板,手心拍得通红发麻,声音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嘶哑。

      门内,顾凛背靠着冰冷的卷帘门,坐在地上。门外每一声重击,都像直接砸在他的心脏上。秦煊那熟悉的声音里的焦急、愤怒、甚至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都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体无完肤。

      他蜷缩着,手指深深插入发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他不能开门,不能回应。他必须彻底斩断这一切。

      门外的拍打声持续着,夹杂着秦煊越来越失控的吼声。最终,那声音里带上了绝望的疲惫。

      “……顾凛……你开门……算我求你了……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啊……”

      这近乎哀求的声音,成了压垮顾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用力拉起了卷帘门!

      哗啦一声,光线涌入,也照亮了门外形容狼狈的秦煊。他头发凌乱,眼圈泛红,脸上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巨大的焦虑,衣服也皱巴巴的。他看到顾凛,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濒死的人看到希望。

      “顾凛!你……”他急切地想上前。

      但顾凛的眼神,让他瞬间僵在原地。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顾凛眼中看到过的冰冷,比他们最初相遇时还要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像是彻底封冻的寒冰,甚至带着一种死寂的漠然。

      “有事?”顾凛开口,声音同样冰冷得没有一丝起伏,像机器发出的噪音。

      秦煊被他这副样子刺伤了,心头火起,更多的是不解和恐慌:“什么事?!你问我什么事?!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回消息?!你知不知道我快急疯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他声音很大,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后怕。

      顾凛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歇斯底里的陌生人。等秦煊吼完,他才淡淡地开口,每个字都像冰锥,狠狠砸向秦煊:

      “秦煊,你听好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就这样吧。别再扯以后了。”

      说完,他竟然后退一步,就要把卷帘门再次拉下!

      秦煊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懵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付出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才一点点靠近,才看到冰山融化的迹象,才得到他一个模糊的承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等等!”秦煊猛地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用身体死死抵住即将落下的卷帘门,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什么叫‘就这样吧’?!顾凛!你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唯一的可能就是家里插手了!

      顾凛关门的动作被阻,他看着秦煊因用力而涨红的脸,看着他那双此刻充满了震惊、愤怒、委屈和不肯置信的眼睛,心脏痛得几乎痉挛。但他脸上依旧是那片冰冷的漠然。

      “没什么好说的。”顾凛偏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决绝,“是我觉得没意思了。游戏结束了。你回去吧,回你该回的世界去。”

      “游戏?!”秦煊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被侮辱的刺痛和难以置信的愤怒,“顾凛!你再说一遍?!你把我这段时间做的一切都当成游戏?!我为你做的那些事!我付出的那些心思!我甚至……”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他们的未来,那些挣扎和压力,他从未跟顾凛细说,只自己默默扛着,只为了能和他有一个可能的未来。

      巨大的委屈和被背叛的感觉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一次次被拒绝,一次次被冷脸相对,都没有真正放弃,因为他能感觉到顾凛冰层下的松动,他相信自己的真心最终能融化他。可这一次,顾凛的话,顾凛的眼神,是彻彻底底的否定和践踏!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践踏了他捧出的全部真心!

      疲惫感排山倒海般地涌来,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心力交瘁的精疲力尽。他死死抵着门,眼睛通红地瞪着顾凛,胸口剧烈起伏,所有的焦虑、担忧、恐惧在这一刻全部转化为了毁灭性的愤怒和失望。

      “顾凛!”他失控地怒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绝望,“你就是个没有心的混蛋!我秦煊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种捂不热的石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真心!你只配一个人烂在你这个破店里!你活该孤独一辈子!”

      恶毒的话语像不受控制的刀子,从他嘴里疯狂地倾泻而出,每一句都旨在伤害,旨在发泄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顾凛听着这些伤人的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他仿佛失去了所有感觉,只是麻木地听着。

      骂完了,所有的力气似乎也随着这些话被抽空了。秦煊抵着门的手臂缓缓滑落,他看着顾凛那双冰冷空洞的眼睛,突然觉得无比可笑,也无比疲惫。他付出了那么多真心,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但是秦煊骂完以后就后悔了。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顾凛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愤怒,有伤痛,有失望,还有一丝彻底心死后的灰败。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猛地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路边停着的车,拉开车门,绝尘而去。没有再回头。

      卷帘门轰然落下,彻底隔绝了内外。

      顾凛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门后,像一尊彻底失去生气的雕塑。门外世界的光线被隔绝,工作室里重回昏暗。

      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空气中,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无声无息、却足以溺毙一切的巨大悲伤。那支被扔在抽屉深处的支票,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彻底锁死了他刚刚敢于尝试打开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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