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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看不见的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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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在走廊里被那阵压抑的咳嗽声“击中”后,范云熙的世界仿佛被悄然重置了坐标。他依旧每天去隅角咖啡店,打理生意,神色沉静,动作流畅。但一部分感知,却像被一根无形的、极其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牢牢地系在了那堵隔开他与路眠的墙壁上,系在了那扇紧闭的、从未见光亮的隔壁窗户上。
他的生活多了一套无声的、隐秘的仪式。
每天清晨,他会比平时更早一些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查看手机,而是屏息凝神,将听觉调整到最敏锐的状态,捕捉隔壁的声响。大多数时候,只有一片死寂,或者极其微弱、带着鼻息的翻身声。那寂静本身,就充满了令人不安的讯息。
出门时,他的目光会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扫过隔壁门口的地垫。干净,空无一物。没有外卖垃圾,没有快递盒子。像没有人居住。这让他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
下班回家,踏入走廊的那一刻,他的所有感官会自动聚焦。脚步声放得极轻,钥匙插入锁孔的动作缓慢到极致,避免发出任何可能惊扰的声响。他会站在自家门前,假装在口袋里寻找什么,实则用几秒钟的时间,全神贯注地捕捉门后的任何动静——一声轻微的咳嗽,一下拖鞋摩擦地板的声响,甚至只是那存在感极强的、沉重的寂静。
他从未试图去敲门,甚至连在走廊里“偶遇”的念头都彻底摒弃。他知道,对于路眠那样敏感如受惊林鹿的人,任何一丝刻意的靠近,都会被无限放大,视为可怕的入侵。他像一位在极近距离观察濒危生物的科学家,必须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完全融入环境,才能窥见一丝真实的生态。
然而,纯粹的观察带来的无力感日益沉重。听着那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感冒似乎缠绵未愈),想象着那具单薄的身体蜷缩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靠着冰水和不存在的食物度日,范云熙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焦灼。
他必须做点什么。但必须是绝对匿名、绝对无法追溯到他身上的。
机会在一个周三的清晨悄然来临。
范云熙出门时,正好遇到物业的工作人员老陈带着一位新来的维修工在检查走廊的暖气阀门。老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范先生早!这几天降温,我们巡检一下楼道暖气,确保大家过冬没问题。”
范云熙脚步顿住,目光扫过那排银色的暖气管道,心中蓦然一动。他神色自然地对老陈点了点头,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是得查查。最近感觉夜里似乎有点凉,还以为是自己体感问题。”他说着,状似无意地用指尖碰了碰通往隔壁的那根暖气管,“特别是这边,好像温差更明显些?”
老陈立刻上前,用手摸了摸:“哎?好像是有点?不会是有轻微堵塞或者阀门没完全打开吧?小刘,拿工具来,重点检查一下这边户的!”他扭头对维修工吩咐道。
范云熙微微颔首:“辛苦了。”没有再多说一句,便转身走向电梯,仿佛只是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建议。
当天晚上,路眠明显感觉到房间里的温度似乎……恒定了一些。之前后半夜总会泛起的、渗入骨髓的寒意,竟然减弱了不少。空气暖融融的,驱散了一些潮湿和冰冷,让他因感冒而畏寒的身体得以更舒展地蜷缩起来。他混沌的头脑并未深究,只归因于天气短暂的回暖或是自己吃了感冒药的缘故。
第一步,成了。范云熙通过一次“无心”的提醒,无声地送去了一份基础的、难以察觉的温暖。
接下来是食物。听不到任何外卖的动静,门口的垃圾袋也始终空空如也。路眠在吃什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没吃?这个念头让范云熙感到心惊。
他不能再通过物业。风险太大。
他选择了一个更迂回的方式。他通过一些极隐秘的渠道获取到了林小满经常给路眠点的一家生鲜超市的配送APP信息。
他没有登录。只是记住了这个信息。
然后,他用自己的手机,下载了同一个APP。注册了新账号,地址栏,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直接填写路眠的门牌号,而是精确地填写了这栋楼的快递架位置。收货人姓名,他填了一个极其普通、毫无特色的化名。
他在APP上浏览了很久,挑选的东西极其考究:独立包装的、口味清淡的日式速食粥和汤品(易吞咽,好消化,对感冒的肠胃负担小),一小盒高品质的蜂蜜(润喉,或许能缓解他那明显的咳嗽和鼻塞),还有几瓶成分简单的电解质水(补充水分和因食欲不振可能缺乏的矿物质)。没有选择任何需要复杂烹饪的食材,也没有任何可能被视为“讨好”或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零食。
下单,支付。备注栏里,他冷静地敲下一行字:“放快递架即可,无需敲门或电话,谢谢。”
配送时间,他特意选择了自己通常不在家的时段。
第二天下午,通过手机查看确认订单已完成后,范云熙才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经过一楼快递架时,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那些包裹,很快锁定了一个印着那家生鲜超市LOGO的、不大的纸袋。他脚步未停,仿佛那只是无数包裹中普通的一个。
但在乘电梯上楼,经过路眠家门口时,他的心跳不易察觉地加快了。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过——那个安静的、无人问津的门口,依旧空无一物。
他回到自己家,没有开灯。静静地站在门后,耐心地等待着。
大约半小时后,他极其轻微地、将门拉开了一条细不可查的缝隙。
走廊里安静无声。而那个原本空荡荡的门口,此刻,正静静地放着一个熟悉的生鲜超市纸袋。
范云熙的心轻轻落下,又旋即提起。送来了。他看到了。但路眠呢?他会拿吗?他会不会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匿名的事物而更加警惕和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范云熙几乎要认为这次尝试失败时,隔壁的门内,传来极其轻微、极其迟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门后停顿了很久,仿佛有人正透过猫眼,警惕地审视着外面这个突兀出现的纸袋。
范云熙屏住呼吸。
终于,他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转动声!那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和生涩,像是很久没有被打开过。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一只手飞快地伸了出来,一把捞起那个纸袋,然后像受惊般迅速缩了回去!
“砰!”门被飞快地重新关上,落锁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仓惶。
一切重归寂静。
范云熙站在门后,缓缓地、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后背竟微微渗出一些汗意,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极其精密的、不容有失的手术。
他成功了。东西送进去了。虽然过程充满了不确定和风险,但至少,那些温和的食物和水,有机会进入那个几乎断粮的空间。
接下来的两天,范云熙依旧每天用那个匿名账号下单。东西不多,品类简单变换,但始终围绕着易消化、润喉、补充能量的原则。他依旧选择放在快递架,依旧选择自己不在家的时间配送。
而每一次,那个纸袋都会在放置一段时间后,被那只迟疑而迅速的手捞回门内。
他们之间,没有照面,没有言语,甚至没有通过任何信息确认。所有的交流,都通过一个匿名的纸袋、一个安静的快递架、和一扇迅速开合的房门完成。像一场无声的、紧张的、在悬崖边缘进行的交易。
范云熙不敢送得太频繁,怕引起怀疑。他也始终克制着不去询问“光线”的问题,不去发送任何可能打破这种脆弱平衡的信息。
直到第三天,他照例在回家时望向路眠的门口,准备确认那个纸袋是否已被取走时,他的目光骤然一凝!
门口的地上,除了那个今天新送去的、尚未被取走的生鲜纸袋,还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药房塑料袋。袋子被随意地揉皱了一团,但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装着几盒吃空了的感冒药和消炎药包装盒,还有一支用完了的电子体温计。
是路眠扔出来的垃圾。
他就这样随意地把它丢在了门口,仿佛连走到楼层大垃圾桶的力气都没有,或者根本不在意是否会被谁看见。
范云熙的脚步停在原地。深邃的目光落在那袋医疗垃圾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那些空掉的药盒,无声地诉说着这几日门内的人承受着怎样的病痛折磨。而那支体温计,更是像一把尖刀,刺向范云熙最深的担忧——他果然一直在发烧。
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冲过去做点什么的冲动再次汹涌而来!他想去敲门,想强迫他去医院,想……
但他的目光,最终从那袋刺眼的垃圾上,缓缓移到了那个尚未被取走的、装着新鲜食物和水的生鲜纸袋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他极其缓慢地走上前。没有去看那袋垃圾,而是俯身,动作自然地将那个生鲜纸袋提了起来。然后,他像是顺便一般,极其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捡起了那袋被揉皱的医疗垃圾。
他的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仿佛这只是邻居间一个随手的小帮忙。
他走到楼层尽头的大垃圾桶旁,将两袋东西——一袋是给予,一袋是废弃——一起,毫无声息地扔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自己家门口。开门,进屋,关门。
动作依旧轻缓。
但站在自家玄关的黑暗中,范云熙的心跳却久久无法平复。
他看到了。他触碰到了路眠正在经历的痛苦的具体证据。那袋垃圾,像一条无声的求救信号,或者说,是一种精疲力尽后无意识的放任自流。
而他,接住了这个信号。
一种更加沉甸甸的、混合着痛惜与某种奇异连接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他们之间那根无形的弦,似乎因为这一“捡”一“扔”,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坚韧了。
他依旧什么也不会说。但他知道,他需要调整“补给”的内容了。或许,下一次的匿名订单里,可以加入一些更针对退烧和缓解严重咳嗽的东西。
守望,仍在继续。在咫尺之隔的沉默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中。像暗夜里悄然渗入冻土的暖流,缓慢地、固执地,试图融化那坚不可摧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