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缚网 ...
-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解剖室的不锈钢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林霁专注地缝合着尸体胸前的Y形切口,针线在苍白皮肤上穿梭,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但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缝合线的间距也比平时密了零点几毫米。
这些细微的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像他心底那些细密的、无法对人言说的褶皱,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其中的不适。
"林法医?"助理小陈的声音让他手下一顿,"您已经缝合二十分钟了。"
林霁垂下眼帘,发现自己的确在不必要地重复着缝合动作。他迅速收尾,剪断缝合线,动作依然流畅专业,但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剩下的工作交给你了。"他摘下沾血的手套,声音沙哑,"记录做完后直接归档。"
走进更衣室,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双手。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颈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林渊昨夜呼吸的温度——那个跪在床边的身影,月光下偏执的眼神,还有那句如同诅咒的低语,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昨晚没睡好?"老王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车钥匙。
林霁关上水龙头,用纸巾仔细擦干每一根手指:"有点累。"
老王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同事间特有的关切:"你那个弟弟,没再给你添麻烦吧?上次你说他青春期叛逆,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缓过来?"
林霁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动作略微急促:"他很好。"
这个回答太过简短,太过防御性。老王挑了挑眉,没再追问,但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
回到办公室,林霁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案卷上,但那些文字仿佛失去了意义。他的目光不时飘向手机,屏幕漆黑,没有新消息。这很不寻常——往常这个时间,林渊至少会发来两三条信息,内容从"哥你吃早餐了吗"到"今天天气转凉记得加衣",事无巨细。
这种异常的安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他想起昨夜林渊离开卧室时的眼神,那种混合着受伤和执拗的神情,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潜意识里。
中午,他特意绕远路去了单位附近的一家餐厅。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小小测试——证明自己还能拥有林渊掌控之外的空间。但当他点完餐,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想拍照时,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动作的荒谬。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吃饭都要向另一个人报备了?
这顿饭食不知味。他不停地查看手机,既期待看到林渊的消息,又害怕看到那些充满占有欲的文字。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感到自我厌恶。
下午的工作效率极其低下。他在撰写一份尸检报告时,第三次将"右心室"打成了"右心房"。这种低级的错误在他职业生涯中从未出现过。他索性关掉电脑,提前半小时离开了单位。
回家的路上,他刻意放慢了车速。晚高峰的车流像一条疲惫的河流,而他在这条河流中随波逐流。每个红灯前,他都会看向后视镜,仿佛在确认有没有被跟踪。这种近乎偏执的多疑,是林渊潜移默化中留给他的后遗症。
推开家门的瞬间,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林渊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脸上带着与往常无异的温柔笑容:"哥,你回来了。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清蒸鲈鱼。"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温馨。但林霁敏锐地注意到,林渊今天的围裙是新的,深灰色,衬得他的肤色更加白皙。而且他换了个发型,额前的碎发精心打理过,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些细微的变化让林霁心生警惕。根据他的观察,林渊每次在外表上做出改变,通常都意味着他内心正在酝酿着什么。
"你先洗手,鱼马上就好。"林渊转身回到厨房,背影挺拔。
林霁站在原地,突然注意到玄关的摆设有了细微的变化——他的拖鞋被放在了更显眼的位置,而林渊的拖鞋则紧挨在旁边,距离近得不同寻常。鞋柜上的钥匙盘里,他的车钥匙和林渊的钥匙扣挂在同一个挂钩上,两个钥匙圈相互缠绕。
这些看似无心的细节,组成了一张精密的网。
晚餐时,林渊表现得格外健谈。他详细描述着今天为一位逝者化妆的过程,语气专业而冷静。
"那位老先生生前是个音乐老师,家属希望他能带着安详的表情离开。"林渊夹了一块鱼腹肉放到林霁碗里,"我花了很多时间调整他的面部肌肉,让他的嘴角保持一个微妙的弧度。不是微笑,而是一种...平静的满足。"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霁的脸,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你知道吗,哥,"林渊的声音轻柔下来,"处理尸体的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会让谁为我整理遗容?"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林霁手中的筷子顿住了。
"别胡说。"
"我是认真的。"林渊放下碗筷,眼神变得深邃,"想到会有别人触碰我的身体,调整我的表情,我就觉得无法忍受。如果是那样,我宁愿自己提前做好准备。"
林霁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什么准备?"
林渊笑了笑,那笑容天真又诡异:"比如,确保我们能够同时离开这个世界。这样就不必担心谁会先走,谁会后走,谁会触碰不该触碰的人。"
餐厅的灯光很温暖,但林霁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注视着林渊,试图从那张俊美的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认真的偏执。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林霁放下筷子,食欲全无。
林渊的表情立刻变得委屈:"哥,你生气了?我只是在说一个可能性而已。"
又是这样。用天真包装疯狂,用脆弱掩盖控制。
晚饭后,林霁径直走进书房,反手锁上了门。这个举动很幼稚,他知道——如果林渊真想进来,一把锁根本拦不住他。但这能给他带来一点可怜的心理安慰。
他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林渊晚餐时的话。那真的是随口一说吗?还是某种试探?或者...是一个警告?
敲门声轻轻响起,节奏熟悉得让林霁心头一紧。
"哥,我切了水果。"林渊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温和得仿佛晚餐时那段毛骨悚然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霁没有回应。他盯着门板,想象着林渊站在门外的样子——大概率是端着果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表情。
"哥?"敲门声又响了一次,这次带着一丝不确定。
林霁深吸一口气,起身开门。他告诉自己,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林渊果然站在门外,手里端着精心摆盘的水果。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林霁的脸,然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我以为你睡着了。"
"还没有。"林霁侧身让他进来。
林渊将果盘放在书桌上,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还在工作吗?别太累了。"
他在房间里慢慢踱步,手指轻轻划过书架,最后停在书桌旁。那里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多年前的合影——林霁大学毕业时,瘦小的林渊紧紧抓着他的学士袍,眼神中满是依赖。
"那时候我真小。"林渊拿起相框,指尖摩挲着玻璃表面,"小到只能抓住你的衣角。"
林霁沉默地看着他。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林渊放下相框,转身面对林霁,"现在我可以抓住更多东西了,不是吗,哥?"
他的语气轻柔,但眼神中的占有欲几乎凝成实质。
林霁感到一阵窒息。他想要反驳,想要划清界限,但那些话语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任何形式的回应,都会成为林渊进一步靠近的借口。
"我累了。"他最终选择回避,"想早点休息。"
林渊的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亮起来:"好。那我不打扰你了。"
他走向门口,在跨出门槛前突然停下:"对了哥,明天我要去城西的分馆帮忙,可能会晚点回来。你不用等我吃饭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林渊很少主动报备行程,更不会特意说明不需要等他。
"好。"林霁简短地回应。
林渊离开后,书房里重新恢复安静。但林霁的心却无法平静。他了解林渊,这个看似随意的告知背后,一定藏着什么。
第二天,林渊果然一早就出门了。林霁独自吃早餐时,注意到冰箱上贴着一张便条:「哥,早餐在微波炉里,热一分钟就好。记得吃水果。——渊」
便条的右下角,画着一个简单的小太阳。这个细节让林霁怔了怔——林渊小时候经常在他的笔记本上画这个图案。
一整天,林霁都心神不宁。他几次拿起手机想给林渊发消息,又强迫自己放下。这种刻意的疏远让他感到愧疚,但同时又有一丝可耻的轻松。
下午三点,他接到老王的电话,说有个紧急案件需要他支援。现场在城西的一个老旧小区,死者是一位独居老人。
当林霁驱车赶到现场时,远远就看到了那栋熟悉的建筑——这正是林渊今早说要来帮忙的分馆所在地。
巧合吗?
他压下心中的疑虑,专注于工作。死者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已经去世多日。现场勘查结束后,林霁留下来做初步尸检。
就在他工作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渊发来的照片:一束漂亮的夕照,透过彩绘玻璃窗洒在空旷的走廊上。
「哥,你看,这里的夕阳很美。突然很想你。」
林霁盯着那张照片,背景的彩绘玻璃窗莫名眼熟。他抬起头,环顾这个老旧的客厅——在通往卧室的走廊尽头,有一扇一模一样的彩绘玻璃窗。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林法医?"助手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有什么发现吗?"
林霁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这只是又一个巧合,他告诉自己。城西有很多老建筑都用这种彩绘玻璃窗。
但当他完成工作,准备离开时,在楼道里遇到了匆匆赶来的分馆工作人员。
"您是总馆的林法医吧?"那位中年女士认出他,"今天早上您弟弟也来过这里,说是总馆派来帮忙的。真是个勤快的年轻人。"
林霁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大概两小时吧。他帮忙整理了一下储藏室,还特地询问了这栋楼的情况。"工作人员笑着说,"他说您对老建筑很感兴趣,想多了解一些,以后好带您来看看。"
林霁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林渊正在厨房忙碌,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哥,你回来了。今天忙吗?"
他的表情那么自然,那么无辜,仿佛白天的一切都只是林霁的想象。
"还好。"林霁低声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林渊的手上——那双修长的手指正在熟练地切着葱花,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就是这样一双手,可能今天早上刚刚触碰过那个死亡现场。
"我做了排骨汤。"林渊关火,转身面对林霁,"你脸色不太好,喝点汤暖暖身子。"
他走近,伸手想要触碰林霁的额头,但林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细微的躲避动作让空气瞬间凝固。
林渊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怎么了,哥?"
"没什么。"林霁避开他的目光,"只是有点累。"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林渊不时偷偷观察林霁,而林霁则专注于自己的碗,不敢与他对视。
他知道自己应该直接问清楚,问林渊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个地点,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害怕答案。
临睡前,林渊照例送来热牛奶。但今天,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床沿,轻声问:"哥,你今天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林霁握紧手中的牛奶杯,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却无法温暖他冰凉的手指。
"没有。"
"那为什么..."林渊的声音带着委屈,"一整天都不回我消息?"
原来如此。绕了一大圈,真正的问题在这里。
"工作忙,忘了。"林霁简短地回答。
林渊注视着他,眼神复杂。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哥,你知道吗?你撒谎的时候,右眼会眨得比左眼快。"
这句话像一记重击,让林霁浑身僵硬。
"我没有..."
"没关系。"林渊打断他,伸手接过空杯子,"早点休息吧。"
他离开房间,轻轻带上门。林霁独自坐在床上,感觉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黑暗中,他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他以为自己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但实际上,天平早已倾斜。林渊不仅掌控着他的生活,现在连他的思维模式都了如指掌。
而这个认知,竟然让他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心。
至少在这样的掌控中,他永远不必担心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