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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烟火气 ...

  •   东来顺二楼的雅间里,铜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羊肉的鲜香混着炭火气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驱散了秋夜的寒气。
      白思远一进门就熟门熟趣地占了面对门的主位,一边利落地挽起袖子烫着羊肉,一边打趣道:“陆少爷这顿饭请得可真是时候,我们小玉儿连唱了三天,嗓子正需要些温润的滋补。”他说着,将一筷子的鲜切羊上脑在翻滚的清汤里迅速涮了几下,那肉片瞬间蜷曲变色,被他眼明手快地夹起,稳稳当当地放进了林濯玉面前的青花瓷碟里。“来,小玉儿,这第一筷子最嫩的给你,润润喉。”
      林濯玉坐在他对面,一身月白素色长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在这满室蒸腾的烟火气里,显得格外清隽出尘。他执筷的手势很讲究,是常年练习水袖功架养成的习惯,指尖微拢,腕子悬空,轻轻夹起那片羊肉,在麻酱小料里浅浅一蘸便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他吃得很少,大多时候只是执杯抿着陆瀚齐特意点的、据说能清肺润喉的冰糖菊花茶,目光低垂,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薄纱。
      陆瀚齐坐在主位,脱下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只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西装马甲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目光不时掠过安静进食的林濯玉,见他碟中多是些白菜、豆腐之类的清淡素菜,便抬手示意侍应生,将一盘纹理分明、肥瘦匀停的鲜切肋条转到他面前,声音温和:“这部位的肉嫩而不腻,久涮不老,林老板不妨试试。”
      “陆先生太客气了。”林濯玉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清越,却并未动筷,只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在灯光下白得有些晃眼的手,又为自己续了半杯温茶。
      白思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睛一转,忽然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温毛巾擦了擦嘴,故作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陆少爷这次去上海,可见着那位《时事新报》的张大主编了?我瞧着《申江日报》上那照片,二位站在一起,真真是郎才女貌,连舞池的灯光都格外眷顾些。”他这话尾音拖得长长,带着明显的试探与揶揄。
      “思远。”林濯玉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轻声打断,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目光仍停留在杯中沉浮的菊花上。
      陆瀚齐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执起手边那只仿乾隆窑的青花瓷茶壶,姿态从容地给林濯玉见底的杯子续上八分满的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瞬间的神情。
      “见是见了,不过张主编正为浦东纺织厂女工权益的事奔走疾呼,我们只在华懋饭店的宴会上匆匆谈了些关税和航运的正事。”
      他抬眼,目光越过蒸腾的白雾,坦然看向林濯玉,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倒是林老板的《望江亭》,我在上海时就从几位梨园同好口中听人盛赞,都说这出‘笑里藏刀’的戏,如今北京城就数祥隆班的林老板演得最有味道,谭记儿那份机敏与胆识,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话转得自然而漂亮,既四两拨千斤地解释了那捕风捉影的绯闻,又把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回到林濯玉最引以为傲的艺业上。白思远在一旁暗暗咂舌,心下佩服这位陆少爷待人接物的手段确实老练,见林濯玉虽仍垂着眼,但紧绷的肩线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弛了几分。
      “陆先生谬赞了。”林濯玉终于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陆瀚齐,语气依旧平淡,“不过是循着老先生们传下的路子,亦步亦趋,不敢说有什么独到之处。”话虽如此,被人如此精准地品评到表演的细微处,他眼底终究是掠过了一丝极淡的讶异与受用。
      “林老板何必过谦。”陆瀚齐往后靠了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声响,头顶明亮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小片阴影,使得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专注,“我虽是个外行,看戏只看个热闹,却也记得林老板的谭记儿与别家不同。不是一味地表现其娇柔聪慧,反倒在那眼波流转、水袖起落间,藏了几分寻常旦角没有的棱角与侠气,恰似绵里藏针,这才是真正大家闺秀面临危机时应有的骨气。”
      这番话剖析得实在精准,甚至连一旁正埋头苦吃的白思远都停了筷子,讶异地看向陆瀚齐。林濯玉更是彻底抬起眼,正视着对方,眸中那抹讶异终于清晰可见。“陆先生竟看得这般仔细?”他问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好戏,好人,自然都值得仔细看,用心品。”
      陆瀚齐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就像眼前这涮羊肉,外行只知囫囵吞下,尝个饱腹;内行却要品这羊的产地、刀工的厚薄、汤底的火候,乃至蘸料的配比,其中妙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说着,竟亲自执起公筷,从翻滚的铜锅中夹起一片涮得恰到好处、微微卷曲的羊肉,在面前那碟精心调制的麻酱料里轻轻一滚,然后极其自然地放到了林濯玉面前那只一直空着的碟子里。“林老板尝尝看,东来顺这麻酱,用的是自家磨坊的老方子,香而不夺主味。”
      这一连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体贴的强势。林濯玉看着碟中那片裹满酱料、香气扑鼻的羊肉,耳根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微微发热。他执筷的手指微微收紧,迟疑了片刻,终是在陆瀚齐那专注的、带着隐隐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夹起那片羊肉送入口中。酱料的浓香与羊肉的鲜嫩瞬间在舌尖炸开,确实比他平日吃的要美味许多。
      “如何?”陆瀚齐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好吃。”林濯玉低声应道,迅速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试图掩盖那一闪而过的窘迫。
      白思远看着这一幕,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到,忙低下头,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两下,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这位陆大少爷,平日里谈军火生意时杀伐果断,没想到哄起人来,手段竟也这般迂回曲折,层层递进,分明是把商场上学来的那套洞察人心、投其所好的本事,全用在这风月场……不,是用在这尚未开窍的林老板身上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白思远已是面泛红光,话也越发多了起来,他挥着筷子,目光在陆瀚齐与林濯玉之间逡巡,大着舌头道:“要我说,你们二位,一个在台上演绎悲欢离合,一个在台下周旋枪炮弹药,细细想来,倒是绝配!一个台上‘杀人’,一个台下‘杀人’,说起来,都是刀尖上跳舞、要人性命的厉害买卖……”
      “思远!”林濯玉蹙起眉头,语气加重,带着明显的不悦打断了他这不着调的醉话。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刺耳,将一些心照不宣的东西血淋淋地撕扯开来,让他觉得不合时宜。
      陆瀚齐却并不动怒,反而朗声笑了起来,他执起酒杯,向林濯玉的方向虚虚一敬:“宋世兄这话说得虽糙,理却不糙。不过林老板在台上要的是戏,是情,是理;我在台下要的是利,是势,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说到底,在这乱世浮生里,你我都不过是在自己的方寸之地,竭尽全力地谋一条生路罢了。”他目光转向林濯玉,眼神在酒意氤氲下显得格外深邃,“敬谋生,也敬……知己。”
      林濯玉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灯火光影,以及那光影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寥落,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迟疑片刻,终是执起了自己面前那只一直未动的酒杯,轻轻与他相碰。白玉般的酒杯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响,在这喧闹的雅间里并不突出,却仿佛敲在两人的心上。
      “说起来,”陆瀚齐很自然地放下酒杯,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凝视与碰杯从未发生,他语气轻松地转换了话题,“下月《锁麟囊》的戏服、头面可都准备妥当了?我认识一位苏州来的老师傅,早年是在江宁织造府当过差的,如今在京隐居,一手顾绣堪称绝艺,尤其擅长点缀珍珠米珠,若是戏服上还有什么需要添补或是新制的,或可请他一观……”
      窗外的秋意随着夜色加深而愈发浓重,晚风掠过屋檐,带来隐约的凉意。而雅间内,炭火依旧烧得正旺,铜锅里的清汤依旧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蒸腾出带着肉香的热浪。
      陆瀚齐不紧不慢地说着关于戏服刺绣、头面点翠的见解,一看就是做足了功课,有些内行得让林濯玉都感到意外;林濯玉偶尔会应上一两句,指出某处细节的关窍;白思远则在一旁时而插科打诨,时而一本正经地补充些行业内幕。一顿饭竟也吃得波澜不惊,气氛甚至算得上融洽。
      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滋生。
      临走时,陆瀚齐很自然地站起身,绕过桌角,拿起林濯玉之前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灰鼠绒里子的薄呢外衫,抖开,递了过去。动作熟稔而体贴,仿佛这个动作他已经做过千百回,理所当然。
      “夜里起风了,寒气重,仔细着凉。”他的声音在临近的距离里,显得格外低沉。
      林濯玉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接过外衫。两人的指尖在柔软的布料间有了一瞬的接触,那温热的触感一掠而过,却让林濯玉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手臂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陆瀚齐的手也停顿了半秒,才缓缓收回。
      “多谢。”林濯玉迅速披上外衫,低头系着盘扣,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夜风里,那白玉般的耳垂却诚实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
      陆瀚齐看着他微微颤抖着系扣子的纤细手指,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却心满意足的笑意。
      三人走出东来顺温暖喧闹的大门,秋夜凛冽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白思远被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他看看身旁并肩而立的两人,立刻极其识趣地拍了拍脑门,嚷道:“哎哟!瞧我这记性!与人约了去广和楼听晚场相声呢,差点给忘了!小玉儿,瀚齐,我就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二位雅兴了!”说罢,也不等回应,便裹紧大衣,一溜烟地钻进旁边的人力车,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街角。
      店门外,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长街上灯火零星,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树叶,在青石板路面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
      “天色已晚,我送林老板回去?”陆瀚齐侧过头,看着林濯玉被夜风吹得微微泛红的脸颊,低声问道。
      “不必麻烦了。”林濯玉拢了拢外衫的衣襟,将半张脸埋进温暖的绒毛领子里,声音显得有些闷,“戏班离此不远,走过两条胡同便到。”
      陆瀚齐也不坚持,只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凝在他身上:“那……明日戏园见。我订了楼上的座儿。”
      林濯玉微微颔首,算是应下,随即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入沉沉的夜色之中。清瘦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他沿着长街走了约莫十几步,鬼使神差地,竟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陆瀚齐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并未离去。橘黄色的灯光在他周身镀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隔着氤氲的夜色和淡淡的寒气,他的面容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具体的神情,但林濯玉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
      他的心猛地一跳,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当场拿住,慌忙转回头,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拐进了前方的胡同口,将那道凝视的目光彻底隔绝在身后。冰凉的秋风拂面而来,卷着尘土与落叶的气息,他却觉得脸上阵阵发烫,连带着被那人指尖无意间碰触过的手背,也仿佛残留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温热触感。
      那包用素白油纸包着、其貌不扬的武夷岩茶,此刻还静静地放在霖铃轩柜台的显眼处。明日去了,或许该烧水泡上一壶,仔细品品滋味了。林濯玉一边踩着斑驳的月影往前走,一边无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方才被碰到的手背,心下漫无边际地想着。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唯有长街尽头那熟悉的祥隆戏园方向,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穿越重重屋瓦的吊嗓子声音,嗓音清亮激越,穿透夜的帷幕,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唱的正是《锁麟囊》中薛湘灵那一段脍炙人口的【西皮二六】: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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