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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商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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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4年7月11日
Jack把她那杯咖啡放在实验台上,靠近Med的地方,然后抬头看了眼阁楼上还在熟睡的3M。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仍然栖身于实验室的储物间,而她的未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扑朔迷离。
“这是我对一种潜在疗法的假设。”Med开口说,“我们需要绕过Xacury在过度依赖者大脑中建立的奖赏模式,而这只有在我们能屏蔽他们对成瘾的记忆时才有可能。工作奖赏的记忆会驱使上瘾者不断回头,即使他们已经戒断。一旦他们看到某个与工作相关的提示——无论是一块电路板,还是一把画笔——就会再次想吃Xacury。多巴胺受体会随着时间再生,这是好事,但关键还是要抹除那些奖赏记忆。”
“听得通。”Krish若有所思,“你会用什么样的记忆阻断剂?”
“看这个。”Med得意地笑了笑,展示了一串在空中炸裂开来的分子结构图,化作一系列抽象的分子键。这是由现有的生物组件组合而成的一种结构,还包含了一个她自己折叠出的蛋白质。
“我叫它‘Recton’。”她说。Krish绕着实验台走了一圈,从各个角度审视这投影。“本质上,我们要在大脑里建立‘溯及性连续性’。我们会调整神经元,使它们绕过对Xacury奖赏的记忆,同时把上瘾前的过去与现在重新连接起来。你可以说,我们是在为大脑创造一个‘替代的现在’,基于对‘刚刚发生过什么’的认知修改。”
“听起来真简单。”Krish语气介于心不在焉与讽刺之间,让Jack忽然想起了当年她为什么那么爱他。
“这种治疗对患者来说的感知体验会是什么样?”这时,一个长着一头红色卷发、神情严肃的本科生发问了。“我是说,他们会真的忘了自己曾经服用过这种上瘾物质?还是只会忘记那些会引起欲望的提示?”
“我不确定。”Med承认,然后看向Jack,寻求帮助,“我觉得他们会忘掉一些事情,但我不知道会忘多少,也不清楚那会是什么感觉。”
“可你们这不是在抹除他们多年来的记忆吗?”
Jack看得出来这小子还会接着问下去,而Med并不擅长应对爱提问的本科生。
“这样吧。”Jack插话道,“Recton并不是能治愈所有类型成瘾的万灵药。没人能做出那种东西。但它可以作为对Xacury使用者的一种疗法。”她已经吸引了对方的注意,Med也感激地点了点头。“潜在地,我们可以救下成千上万条生命。”
那名本科生似乎被说服了,弯起右手食指,对着Med的模拟图一勾,便将其下载到了自己的护目镜中。机器人又对众人发话:“有人愿意帮忙吗?我们今天可以分担这些模拟工作,建模不同分子对大脑的潜在影响。”
Jack举起了手:“算我一个。”
“好啊,我也来。”下一个志愿者是个博士后,说话的同时正在实验台上敲打键盘,手指的动作被手腕上的传感器捕捉并转化为输入。她穿着的连体工作服贴满了响应语音的补丁:她一说话,补丁便全变成红色,然后缓缓从绿色褪为黑色。那个脑袋上长着藤蔓、用网名“Catalyst”自称的研究生也报了名。那名严肃的本科生除了一脸严峻之外没有任何特别装饰,他透过护目镜浏览着什么,随后把视线转回Med和Jack:“我感兴趣。”他说,“我现在就可以投入几个小时,我明天才有课。”
Jack一时被这场景打动了。这些学生如此热爱在“随意实验室”的工作,以至于一早没课就来找“有趣的”研究项目。这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参与一个大家为了科学发现本身而聚在一起的药物项目。通常她的实验团队不是为了死神就是为了金钱而疯狂,要么痴迷于治病救人,要么渴望在财富的池子里畅游。她一时也无法判断,究竟是出于理想主义的伦理信念,还是生存压力下的贪婪欲望,哪个更能推动创新。
Med很快组织好了模拟任务,把它们平均分配给这个临时组成的“Recton小组”。
沉浸在分析中的众人陷入了沉默。在他们几米高的上方,随意实验室的长方形窗户洒下光线,照亮了挂满货架的墙面,灰尘斑驳中可见几十位基因工程师留下的未完成项目。大小如Jack拳头般的PCR仪器装在盒子里,配着电缆和自动冷却的样本托盘。一个透明鞋盒大小的容器中,有一只机械臂正从培养托盘上微小的菌落中采集扩增序列。
一扇窗下方钉着一个长长的种植槽,里头湿润的泥土中长出了改造过的小麦绿茎,那柔嫩的种子富含抑癌成分。在种植槽下面,有人占用了整整三米长的货架做实验,研究用病毒环氧树脂修复金属结构。一根金属支架已经修复得相当完美,但另一根却长出了奇怪的、闪着光的肿块,正在侵蚀下方的架子。旁边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请清理。若在2144年8月1日前未清除,将被丢弃。”
Jack盯着那肿块看,脑中浮现出分子结构图。
关键在于,要想成功开发疗法,必须破坏、甚至抹除那些与工作强奖赏相关的记忆。但这可不是什么小工程。大脑中并不存在一个单一的记忆中心,就像也没有一个所谓的奖赏中心。这一切都取决于分子路径、区域之间的连接,还有神经递质与受体之间的对话。
Jack余光注意到,Med的脖子轻轻往后一缩,显然是她在实验台前看到了什么。
她从自己的平板发了条消息过去:怎么了?
“Jack,你能陪我去一趟Krish的办公室吗?”Med语气轻松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和他讨论一下这个。”
“你们发现什么了吗?”那个严肃的学生问道。
“还没有,David。”Med答道,“但我想听听Krish的看法。”
她们绕过几张实验台,来到Krish的门前,稍作停顿后,他挥手示意她们进去。
“我的病人——那个Xacury成瘾者——几天前死了。”Med开口道,“现在医院里又有六个人出现了类似的症状,我的导师正问我能不能提前回去。”
“别理他。”Krish说,“就说你这几天在断网。”
“她不能假装没看到消息,Krish。”Jack插话。对大脑分子网络的深刻理解并没有赋予Krish对计算机网络的同等认识。他困惑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
Jack转向Med:“你想怎么办?如果你打算回去,我们可以接手这边的工作,你可以远程继续开发Recton。我们会在公共服务器上建立一个匿名代码仓库——你上传数据时用好加密就行。”
Med看着手中的移动终端,又望向随意实验室。Recton小组已经忘了吃午饭,但他们早些时候休过一次茶歇。实验台上冒着热气的杯子旁边放着吃到一半的三明治。Catalyst正调皮地戳着David的腰,终于让他笑出了声。那位贴满声控补丁的博士后正向空中投射出一段动画。在他们身后,3M披着毛巾正从阁楼的梯子上下来了,一身只穿着毛巾,准备去洗澡。
“我想留下来。”机器人说道,眼睛盯着3M。然后又看了Krish一眼,补充道:“如果你没意见的话。”
“我没意见。”Krish答道,“你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还有一件事,”Med接着说,“我上周向一个成瘾疗法研究小组发了关于Xacury的查询。几个小时前,有人自称是Xaxy的员工,从一个临时公共账户发邮件给我,说还有其他问题。据说死者不仅仅是在街头。”
Jack靠着玻璃墙思索。“这事要真有 whistleblower,看来问题相当严重。”
“你怎么知道这邮件不是陷阱?”Med的问题很直接,让Jack一下子警觉起来。IPC完全有能力追踪这封邮件落到哪个网络上。
“我靠——你是在这里收的邮件吗?”
“不是,我是远程登录了工作单位的邮件服务器。他们最多能追到黄刀镇。”
Krish脸色发青。这正是Jack知道他最害怕的那种间谍级操作。她能想象他现在正在脑海里评估这个项目对他最新科研资助的风险。说不定,他那笔经费部分就来自Xaxy。她本以为他接下来会让她们滚出这片他精心维护的理想泡泡——那种“激进只要不出公司界限就行”的世界。
“你导师会不会其实知道些什么?”Krish出人意料地冷静,“他让你回来,是不是因为地球时区 IPC办公室给他发了恐吓信?”
“有可能。”
“那你得有个好理由留下来。一个没人会质疑的理由。”他随手指了指自己的桌子,似乎正无意识地浏览邮件主题,而没有真正阅读内容,“而且这个理由也得能解释你为什么最近有些神秘兮兮。”
Krish嘴角扬起一个笑容。“Med,你是我认识的最出色的基因工程师之一推荐来的。”他说着,指向Jack。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正式,就像在某场学术会议上发言似的:“我很高兴你愿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过来参加面试。毕竟我们上周刚被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挖走了我们最优秀的药物开发员。”
他转向Med,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我想我们可以给你开出一份具有竞争力的待遇,不会比你在黄刀镇那边拿得少。而且作为副研究员,你将拥有自己的预算和研究小组。我知道你可能还需要考虑一下这个提议,呃,Cohen博士,但我们真的非常希望你能马上投入到我们刚刚启动的新项目中。”
“哦,那真是谢谢你了,Tale博士。”Med用同样戏剧化的正式语气回应,“但既然我们以后要一起工作了,还是叫我Med吧,大家都这么叫我。”
这段轻描淡写的对话,是为了打消外界怀疑的小技巧。但这同时也意义重大——一份真正的工作,做着Jack曾经梦想在这间实验室从事的研究。当她意识到自己距离那个目标已经有多久、又做出多少选择才与这个世界渐行渐远时,心中一阵眩晕。望着Krish和Med,Jack突然被一股几乎令人心痛的情感击中——不仅是对这位聪明的年轻研究员的欣赏,也包括对Krish的感激,他认出了Med的价值,并给予了肯定。来随意实验室求助,是Jack在一连串糟糕决定之后,做出的第一个真正正确的选择。
她凑到Krish背后,偷看他桌面上的内容。他正浏览着黄刀镇研究所关于Med的工作人员资料页面。页面上浮动着一张黑白头像,旁边是她的名字和头衔:Med Cohen,博士,助理研究员。专业领域:药物测试与开发,神经遗传学。下方是一份条理清晰的论文列表,其中一些还是以Med为第一作者。还有一些专业协会的成员身份,包括一个与自由文化组织合作的进步型非营利机构。
这是一份完美的履历,展现出一位年轻、有抱负、思想自由的基因工程学者:毫无污点,工作履历完整,从未在非同行评审的刊物上发表文章。
直到几天前,Med还是个“好女孩”。而Krish刚刚给了她所有助理研究员梦寐以求的工作。她再也不需要回到黄刀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