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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72章 未亡人(十) ...

  •   祁缘跟墨韩斯坦发短信说自己决定要去之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学校这边的关系。

      邵主任对他突然离职这件事表示十二分的震惊,不停追问原因,都被祁缘随口扯的两三句话糊弄了过去,成年人各自都有分寸感,他不愿明说,邵主任也识趣地闭了口。只不过向上好说,向下就比较难办了。

      他利用周末把所有手续办得基本差不多,周一直接去学校把自己的东西搬走就没什么事了。

      星期天的晚上理所当然地又一次没有睡着。其实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但他不太想吃那玩意儿,只有实在想睡觉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吞两粒。祁缘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到天亮都没有想好,该怎么跟七班那群孩子们告别。

      但是时间并不会因为他没想好就停止流动,周一如期而至,他不得不上场。

      祁缘站在讲台上,同学们抬起头看着他,以为他有什么事要讲,但眼见着他张开嘴又闭上,最后也只叫凌初带三个男生去办公室。

      凌初也一头雾水,拉着盛风凛和前桌两个人就这么去了。

      他一早就把东西都收拾装进了纸箱里,凌初进去的时候看到办公桌干干净净,小书架、杂物什么的全不见了,几个箱子摆在旁边地上,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麻烦帮我把这几个箱子搬下去吧。”祁缘微微侧身,好像怕被他们看到脸上的表情,“我的车就是楼下停着那辆。”

      凌初皱了下眉:“等、等等。”

      他抬手拦住一个作势要搬的男生。

      “祁哥,这是……怎么个情况?”

      祁缘俯下身,把办公桌柜子里的一个布袋子拿出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祁哥,你是要换办公室了吗?”凌初试探着又问一句。

      祁缘直起身,背对着他们,又沉默片刻,突然松口一笑:“嗐,不干了,辞职了。”

      霎时,这几个字就像几块巨石,当当正正砸在这些少年的头顶,砸得凌初向来转得飞快脑子不会动了。

      “……什么?”

      “不干了,辞职了。”

      “为什么?”

      “为什么?”

      几个人表情一致地拧着眉,几乎同时问出这句话。

      “没有为什么。”祁缘埋着头看了眼布袋子里的东西,“就是……不想干了。”

      “怎么突然不想干了?”被拦住那个男生蓦地开口问。

      另一个人也满面不解:“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害得你被……”

      “不是。”祁缘出声打断他们的胡思乱想,“别多想,我就是想换个工作而已,趁年轻多尝试尝试新的生活。”

      “一定不是这个原因。”凌初沉着声音,“祁哥,你别觉得我们不了解你,你要是真的想换个工作,至少也是带完我们这一届,不会急着现在的……你真的舍得我们吗?”

      祁缘凝固了一秒,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曾在那本书上看过的一段话,大意是孩子看大人,其实比大人看孩子要看得更透彻。

      但他现在不敢说那么多,他怕跟这些孩子说多了,自己的想法又会开始动摇。

      “都走到这一步了,说什么也……”他下意识地想用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搪塞过去。

      哪知话音未落凌初突然提高了音量:“祁哥!”

      这一声喊得实实在在,喊得祁缘耳朵都震了一下,幸好办公室其他老师都不在,要不又打扰到别人了。

      他还是没敢转过身去,盯着手里的布袋子出神。

      “我们管你叫一声哥,你能不能先抛开师生这层关系,真的把我们当弟弟一样……至少让我们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啊?”

      祁缘匆忙用力眨了下眼,合上手里的袋子,说:“新班主任下午就会过来了,赶紧把这些东西搬下去吧。”

      “谁都不准搬。”凌初下定了决心要跟祁缘倔下去,“谁都不准搬。”

      祁缘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了回身的勇气,转过来拍拍凌初的肩膀:“听话。”

      凌初紧绷着别过脸去,眼尾有些泛红。

      祁缘的目光又扫过盛风凛和另两个男生:“没能陪你们到毕业我确实很抱歉,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剩下这一年多,要听新班主任的话,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知道吗?”

      凌初突然又扭回脸:“是和小乔老师有关吗?”

      祁缘张了下唇,犹豫两秒,只点点头。

      好多问题一窝蜂涌上头,此时此刻凌初特别想问他跟乔老师到底怎么了,但他又清楚地明白这不是自己应该管的事情。

      他看着周遭的一切,恍然发觉好像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祁哥……”盛风凛向前一步,和凌初并肩站着,“真的一定要走吗?”

      祁缘微微低下头:“对。”

      “那你还去班里跟其他同学说一声吗?”

      祁缘有些踟蹰,理智上是应该去说的,他比谁都更了解不辞而别留下的人有多难过,虽然班上的孩子不是每一个都跟他感情特别深,但如果说都不去说一下的话,这么离开,就好像落荒而逃。

      可是,他又怕自己会忍不住,在这群孩子面前掉眼泪都是其次,他更怕自己忍不住反复去想,自己告别的不只是这些学生,从今往后,他就再也不是一名老师了。

      “去说一声吧祁哥。”凌初扬起脸看着他。

      另外两个男生也跟着搭腔:“对啊,还是说一声吧。”

      “同学们肯定都特别舍不得你离开。”

      祁缘长长吐出一口气,点着头说:“去。”

      恰好第一节就是语文课,邵主任没来得及联系别的老师来代课,改成了上自习。教室里面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埋头学习,难得地没有交头接耳说小话的。

      祁缘和凌初他们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三五个人抬头看了一眼。

      有人注意到那几个男生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于是开始窃窃私语讨论他们这是怎么了。

      和盛风凛隔了一个过道的男生拽了他一把,小声问:“哥们儿,你们什么情况?被骂了?老祁还会骂人?”

      盛风凛锁着眉挣开他的手,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祁缘站上讲台,环顾过教室里坐着的每一个学生。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以防自己说着说着不小心哽住。

      “先把手里的事停一停,跟大家讲个事。”

      同学们纷纷放下笔,抬起头来看着他。

      祁缘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讲台和第一排之间的过道上。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大家的班主任了。”他说,“邵主任正在协调其他老师,新班主任今天下午应该就会过来。”

      他听到一阵吸气的声音,也听到很多低低的说话声。

      他能想象到同学们脸上震惊的表情,可还是不敢抬眼验证自己的猜想。

      平淡日子里遇不到什么大风大浪,他总以为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到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并不是百毒不侵,害怕的东西会在第一场暴风雪之后纷至沓来。

      祁缘说:“我因为一些私事,昨天已经跟学校辞职。所以……今天很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间教室这个讲台上,跟大家这么说话了。伤感的话就不讲了,不符合咱们班的风格。我想说的是,不管接下来一年多的高中生活里,谁来做你们的班主任,都要遵守纪律、努力学习,继续追赶自己的目标。”

      讲桌后面他攥紧了拳,拇指在食指侧面一下一下掐着,硬着头皮扬起了脸。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可能平时上课都没有这么认真过。

      男生女生都有眼眶泛红的。

      祁缘扯了扯嘴角,下意识地想缓和一下气氛:“我只是走了,不是死了,一个个这么丧做什么?”

      但跟从前不一样的是,这次没一个笑的。

      祁缘略显无措地站在原地,努力地撑着笑脸:“好了,好了好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想我了可以发消息打电话的嘛。虽然以后我不是你们的老师了,但各位要是不嫌弃,可以把我当个大了几岁的朋友,有什么问题或者烦心事,都可以来找我的。”

      “可是……”第一排的一个女生捂着脸,说话带着哭腔,“可是以后再也遇不到一个想你这么好的老师了……”

      随即立马有人附和:“就是啊……”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不过我还是得说,大多数老师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就是希望自己的学生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罢了。”祁缘说,“每个有这种想法的老师,都是好老师。”

      “但我们就喜欢你这样的啊——”

      “祁老师,你别走好不好——”

      “就一年多而已啊,多留一段时间不行吗——”

      台下一片闹哄哄,几个泪点低的这会儿已经趴下了。

      祁缘怕喊得声音太大打扰到隔壁班上课,赶紧抬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他一只手撑在讲台上,语气轻松地说:“离别嘛,人生必修课。我当然也希望自己爱的每个人都能陪我很长很长时间,但这很明显是不可能的。你们现在年纪还小,经历过的事也不多,等过个十年二十年再回头看,就会发现眼下这点伤心,放在整段人生中,根本就是沧海蜉蝣,不值得一提。”

      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加油吧,小崽子们,未来的路还长得很呐。”

      祁缘这句话说出来,一部分同学好像才猝尔发觉,这学期开学以来,他再没管自己的学生叫过“小崽子”——这个从前总是挂在嘴边,显得颇不正经的称呼。

      *

      祁缘还是没能放下心立刻走,他在空空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上午,等到七班的新班主任确定下来,去和那位老师交流了一番。

      新安排的老师是从高一调过来的,姓洪,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同样也是教语文。

      祁缘带着今早从办公桌里拿出来的那个布袋子去见她,洪老师提早了解了情况,也对他这个深受学生喜爱的老师有所耳闻,见面后非常客气。

      “洪老师,这些孩子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些了,我之前有点太惯着他们了,所以有时候可能会不那么乖,还请您多多见谅。”

      “我知道,放心吧,我当老师也这么多年了,接手个优秀班级,不说让他们更上一层楼,起码保持着原来的水平还是能保证的。”洪老师笑笑。

      祁缘也跟着笑:“那接下来就麻烦您了。”

      他把袋子交给洪老师:“这是当初按学校安排,孩子们写给高考前的自己的信,也麻烦您好好保存,到时候发给他们。”

      洪老师接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好,我会好好保存的。这午自习已经上课了,我就先过去跟同学们认识认识。”

      “好……”祁缘说,“好。”

      他看着洪老师进了教学楼,明白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于是往车的方向走去。

      因为有不少东西要搬,主任就破例准许他把车开进了学校,后来又没有立刻就走,他就将车停在了紧挨着教学楼的墙角,从七班教室的窗户就能看得见。

      靠窗的好几个同学总要时不时往楼下看,洪老师坐在讲台上,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却也没有管。

      终于班里开始出现小小的骚动,往楼下看的人越来越多。

      她咳嗽一声,大家就安静了下来。

      “下楼的时候小声点,别打扰到其他班的同学。”洪老师说。

      反应最快的还得是凌初和盛风凛,拉开后门就跑了出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几秒钟的时间教室里就空了。

      祁缘将车掉过头,正要踩下油门往校门口开时,突然听见一声扯着嗓子喊的“祁哥”。

      搁在油门上的脚顿了一下,他降下车窗,循声望过去。

      七班的那群孩子争先恐后地从教学楼里跑出来,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了。

      他看到了凌初和盛风凛,看到了陈蕴、纪璐璐、欧漾,看到了他熟悉的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祁哥——”盛风凛双手括成喇叭状,又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开了口,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再见——”

      祁缘看着他们齐齐招手,于是红着眼睛笑了一下,也朝他们挥挥手。

      “再见,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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