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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围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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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查看我的伤示,心疼的直冒眼泪,跟我说对不起。我回握她的手,不明白她对我最好,从不打我,为什么要道歉。
毛糙短发别在耳后,发丝黑白相间,妈妈老了。她眼尾皱纹蔓延,皮肤松弛,她总弯着大眼睛对我笑,偷偷给我好吃的。我妈年轻时也是众多小伙求娶大美人,现在不少人说她人老珠黄,可我觉得我妈真漂亮。
我妈才不老呢。
弟弟又哭了,聒噪充满生机。
我奶奶难得良心发泄,她掂着弟弟,打开里屋的窗户对我妈这边喊:“青梅,你拿那个钱带她去卫生院,可别死了。”
原来死在我身上形容的如此轻松,好像我是小猫小狗,死了与他们也不相干。不,我不能死,我要给我弟弟换彩礼。
我耳边嗡嗡作响,妈妈给我半块糙面馒头,回屋收拾。我的嘴张不开,勉勉强强揪下一小节塞进嘴里,糙面馒头酸硬冰冷,我吃不下去。
妈妈收拾好东西拉我出门,紧紧握着我的手粗糙滚热,抚慰了麻木的心,她牵我的日子不多,我珍惜的攥紧她手指。
妈妈在意我的伤,她放缓步子给我讲故事,我不叫她担心,忍痛小走。等离家老远时,她一把将我拥进怀里。
身体腾空,我不知所措。妈妈慈爱的哄我:“我们招娣再忍忍成不?妈妈一会给你买糖吃。”
我捏着她毛衣多出来长线:“谢谢妈,我不吃糖。”我反应过来现在的局面,不好意思嗡声道:“妈,你给我放下来成不?叫人看见多丢人。”
我妈笑眯眯的用胳膊弯揽住我向上颠,说:“有啥可丢人的,妈妈抱女儿,又不是偷摸搞对象。”
我喜欢我妈抱我,到岔路口,见她往大路走,我忙说:“妈,咱们走小路吧。”
我妈不慌不忙的拍我的背,嘴里哼着歌戛然停止:“没事儿,就走大路。”
化雪时容易结冰,路上没人,我从我妈身上汲取温暖,我妈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和油烟味,我安心的冲她撒娇:“妈,我疼,你给我吹吹。”
她努嘴,温热的气息吹在我脸上,疼痛尚未消减,我妈鼓励我:“招娣乖,一会儿看过病妈有奖励。”我乖顺点头。
到达目的地,她轻轻叩响木门,得到里面的回应,门开了,我妈给我放在地上:“小张,你快给招娣瞧瞧。”
小张哪见过这阵仗,他之前在医院当护工,又到诊所干过段时日,今年才回老家娶媳妇享清福,他在山头开卫生所,顶多瞧瞧小病或者皮外伤。他挨我丑陋的模样吓到,深呼吸问:“这娃是挨打了?”
我妈又要哭,语气染上鼻音:“娃讲要念书,挨他爸他奶打了,糊涂啊。”
小张再次被刷新认知,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鹅蛋:“不是,婶子,你再说一遍,为啥被打?”
小张在城里待了十年左右,城里孩子被打多是因为不愿意读书,非闹着大人买东西,山里的娃因为要读书被打,有点荒唐。
他看我裤子开了大洞,出于怜悯,随手从床边拿来一条棉裤:“这棉裤是我给我侄子做的,城里小孩金贵,他嫌丑,你要不嫌弃拿着吧。”
我妈客气的说:“要不得的,该多少我给你多少。”
“没事儿,我家又没人穿。”小张憨厚的给我妈递了消炎药,“娃这样我恐怕治不好,给你开两盒消炎药吧,能稍微缓解一下。”
我妈担忧道:“你咋治不好?你治不好咋整?”
小张建议我妈:“你趁早给娃带到大医院看看吧,我真没法子。”
我妈多给他十块钱,拿了棉裤,又抱我回家。她说:“招娣再忍忍,过阵子妈带你去大医院看看。”
我耳中杂音嗡然,隐约听见妈妈的声音,她脸上冒虚汗,将我放下来休息,我站在旁边,她从包里拿出一条围巾。
肉粉色围巾,一圈淡淡的绒毛,柔软时髦。
她绕了两圈系在我脖子上,我的脸上做不出表情,话语欣喜若狂:“谢谢妈,这围巾真漂亮,我要戴一辈子。”
我妈点了点我的脑袋:“傻孩子,可不能戴一辈子,等长大挣钱去城里买更好的。”
我认真向她保证:“我只戴妈给的,妈给的最好。”
她又喊我傻孩子,怕棉裤被家里两个注意到,让我试试棉裤。我蹬掉棉鞋,舍不得把破裤子脱了,直接套棉裤,不合身,可我有新衣服穿,这条棉裤比外面便宜好几块钱,我知足了。
绒毛蹭在我脸上,出奇的舒服,我妈带我去粮站。粮站一般收山沟里的庄稼拉去城里买,还出售些调料香料与小孩吃食。我妈又张望一圈,从布袋最底层掏出张糖飘,问我想吃什么。
我指着话梅糖,我妈用糖票给我换了一小袋,叫我吃完再走。粮站老板娘是我妈亲姐,她拉着我妈的手絮絮叨叨:“青梅啊,年轻时我讲不该嫁给徐家你不信,现在好了,你和你娃受罪。”
山沟重男轻女,生不出儿子的媳妇会遭到婆婆责骂数落,但不会严重到经常挨打。徐家婆婆又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重男轻女,吴青梅当时长得好看,念过两年书识字,嫁给了前地主徐家。
经历打土豪分田地,徐老爷半辈子家当献给人民,仅留了两间房,原来定亲的姑娘不乐意,连夜跑路。她被徐胜强的甜言蜜语哄的团团转,不顾家人反对,撕破脸也要嫁。
吴青梅怀孕时特地去城里书店翻了一下午新华字典,她给肚里的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徐朝阳”,初升的太阳。
生产日,婆婆跪在徐老爷遗照前磕头,保佑第一胎生个大孙,娃咕咕坠地,婆婆瞬间变了脸色,敲定这娃叫徐招娣。
吴青梅拽着徐胜强求徐胜强劝劝妈,徐胜强不屑的骂道:“赔钱货而已,有名字就成。”
吴红梅直说作孽,她偷塞给我一把奶糖,说:“招娣,小杏说想你呢,啥时候上大姨家玩几天?”
小杏黏我,可我现在情况特殊,没法跟她玩,我掰着手指:“我要上学,还得洗衣烧饭,喂猪喂鸡,来不及的。”
吴红梅眼红了,她夸我真能干。
我妈眼见时间差不多要回家烧饭,拉着我匆匆告别了大姨,我吃了好多糖,嘴里酸酸甜甜,外头飘大雪了,我妈抱起我往回跑。
家门口单薄的身影撑了一把黑伞,他犹豫要不要敲门,一只手纠结几个回合,最后放在身旁。
我妈喘着粗气:“这是王老师不?有啥事吗?”
王老师恐怕是上回被我爸和我奶搞难看,不太想进去,他面色阴沉,见来人我妈,稍微缓和:“是这样,上头通知暴雪天,提前放寒假了,开学要提前,到时候我再来通知。”
我妈嗯嗯答应,请王老师进去坐,王老师婉拒:“还有几家没通知,不坐了。”
我全程背对王老师,他问我妈:“咋抱着招娣?”
我妈只说:“被她爸她奶打了。”
王老师意料之内,压根不敢关注我,同我妈告别,走了。
我妈把我放下来开门,我奶坐在里屋门口嗑瓜子,问我妈:“能治好不?”
我妈摇头:“治不好,要去大医院看看。”
“大医院?”我奶鄙夷的看着我,嘴角下垂,“真是金贵,谁家丫头不挨打?就她上大医院?”
关于我健康的事,我妈不做让步:“我给她带去瞧瞧。”
我奶又不高兴了,我爸在家,我害怕的说:“我不想去大医院。”
我妈欲言又止,我奶哼了一声:“算你有点良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伤好的差不多好了,我妈没带我上大医院,我白天干活晚上看书,跟我妈说不上话。
过新年,屋檐挂了红灯笼,门口红纸黑字的春联喜气洋洋。王婶家也忙,她给了我压岁钱和新衣服就走了。我爸我奶心情不错,没骂我打我,一家子没人理我,我权当忙中偷闲。
我耳朵还是嗡嗡响,常听见杂音。胃里也一阵阵翻滚,又胀又疼,吃不下东西。
我很久没见着李常丰,他一定拿了压岁钱在城里玩呢,我认命的洗菜,小红萝卜手指肿大。我最近又瘦了,能摸到颧骨和肩胛骨,头发乱七八糟,嘴好像打歪了,我现在应该比书里的妖怪丑。
我一天天算日子,渴望快点到年初八。我想离家远远的,我也想见李常丰,今天亲戚来我家吃饭,外屋大圆桌上坐满了喝酒划拳抽烟的男人,屋里乌烟瘴气。
我和几个姨在厨房忙活,我只负责洗菜,她们嘻嘻哈哈长勺,有的挺着大肚子,我耳朵难受,急忙洗完所有菜回了柴房与世隔绝。我把奶糖和冰糖藏一起了,掀开被单找糖,下面有个三角形荷包。
红穗荷包小巧精致,我猜是我妈给我的过年礼物,她甚至给我包了红包,我小心翼翼捻开口,里头有五块钱。马上到年初八了,我手里有二十块钱,能自己买鸡蛋糕,我庆祝似的把冰糖全吃完。
噼里啪啦的鞭炮回荡山谷,我的耳朵刺痛,我不是傻子,意识到耳朵肯定出了问题,幸亏能听到,要成了残疾换不到钱,我奶没准掐断我的活路。
我搓搓手,给稻草堆重铺了一遍压实,又把皱巴巴的破被单捋平,算是我的新年。
我对自己说:“徐招娣,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