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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冬至 ...

  •   地宫外的老梅树裹着薄雪,程雨棠捧着竹篾暖炉跺了跺脚,呵出的白气在测温仪表面结成冰花。李之心蹲在熔窑旁添柴,火星子溅到工装裤膝盖的补丁上,燎出个焦黑小洞。"老太太新缝的!"他佯装心疼地扯了扯破洞,露出里头暗红的加绒衬里——正是程母用旧旗袍改的里子。
      "接着。"程雨棠抛来个油纸包,热乎的烤红薯在雪地里划出弧线。李之心单手接住,烫得在两只手掌间来回倒腾,剥开的焦皮混着蜜糖香:"七家湾王老头那顺的?上回赊的烧饼钱可还没给。"
      程雨棠蹲下身替他卷起滑落的袖管,腕间褪色的红绳擦过她手背:"测温仪显示零下十二度,实录里说的'寒釉凝华'就在此刻。"她话音未落,李之心忽然将半块红薯塞进她嘴里,糖汁沾在唇边:"暖着身子才能见证奇迹。"
      梅花瓣混着釉料在青石臼里泛着冷光。李之心握杵捣磨的节奏忽然顿住:"头发。"程雨棠伸手将他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廓的冻疮,惊觉他连耳垂都生了茧——那是常年扛测绘仪磨出的痕迹。
      最后一窑模具入炉时,雪粒子转成了鹅毛大雪。实习生小满抱着暖水袋缩在窑口,指着李之心的锁骨惊呼:"李工这儿落了个红梅!"众人望去,原是飞溅的火星在他旧疤上烙出星点痕迹。程雨棠摸出药膏要涂,却被他捉住手腕:"且留着,当个天然温度计。"
      窑火突然爆出噼啪脆响,李之心咬破食指的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阻拦。血珠坠入釉料的刹那,程母挎着竹篮从雪幕里钻出来:"两个不知道疼的!"她将整罐红糖姜膏拍在青石板上,震得釉料碗漾起涟漪:"老程家的闺女姑爷,哪有拿血祭窑的规矩!"
      程雨棠耳尖腾地烧红,李之心却笑嘻嘻舀了勺姜膏喂她:"老太太都认了女婿,这血不算白流。"釉料腾起的青烟里,学徒们憋笑憋得肩膀直颤。程母将备好的棉帕摔进李之心怀里,帕角绣着的并蒂梅沾了雪水,渐渐晕成浅粉色。
      开窑的瞬间,晨光刺破云层。新烧的琉璃瓦流转着孔雀翎般的幻彩,程雨棠举起偏振片的手微微发抖。李之心忽然握住她冻僵的指尖,引着她在瓦当边缘轻抚:"你听,六百年前的落雪声。"
      梅花气泡在镜片下绽成星海,老梅树的影子斜斜映在琉璃壁。程母默默将备好的红绸系上梅枝,枝头积雪簌簌落在李之心肩头。他侧头轻笑:"这算三媒六聘里的哪一道?"程雨棠抓起雪团砸他,碎雪落进衣领激得他跳脚,腕间红绳在朝阳里晃出一道暖光。
      茶炉店的炊烟攀着雪气升腾,第一笼蒸饺的香气漫进地宫。程雨棠望着测温仪上跳动的数字,忽然被塞进手心个油纸包——李之心不知何时溜去早市,买回了父亲最爱的荠菜蒸饺。釉炉余温烘着饺子,六百年前的寒釉在今朝的烟火气里,悄然凝成了归处。
      晨雾裹着蒸饺香气漫进地宫时,程雨棠正蹲在冰棺旁调试定位仪。李之心拎着豆浆油条晃进来,工装领口的扣子系得歪歪扭扭:"七家湾早市新出的虾仁蒸饺,老太太让捎的。"
      "先擦手。"程雨棠头也不抬地抛去块热毛巾,精准盖在他沾着面粉的鼻尖。李之心叼着油条凑近屏幕,芝麻粒簌簌落在键盘缝隙:"赵总的车队刚拐进颐和路,估摸半炷香就到。"
      话音未落,拆迁队的引擎轰鸣已碾碎雪地寂静。程雨棠抓起保温杯泼向定位仪,热茶在冰面腾起白雾:"带他们从西侧甬道撤!"李之心却摸出把铜钥匙插进地宫暗格,铸铁闸门轰然闭合的刹那,墨斗线轴咕噜噜滚到她脚边。
      "接着玩把大的?"他眨眼轻笑,工装袖口滑出半截红绳。程雨棠默契地扯开线轴,朱砂浸染的棉线在晨光中绷成金红细网。赵总踹开侧门的瞬间,李之心甩出油条当诱饵,金黄的炸面精准挂上领头混混的钢管。
      "正德年的牵星术改良版——"棉线缠住钢管的脆响里,李之心手腕翻转如执毛笔,"程叔教我用北斗七星定位。"程雨棠趁机按下警报键,声波震落的冰晶扑了暴徒满头,活像群炸毛的白头翁。
      赵总的安全帽滚到冰棺边缘,内侧"NW-2020"的喷漆泛着冷光。李之心用墨斗线勾起帽子,线头突然绷断——半张泛黄的福利院饭票飘落,程父代签的"李童"二字被血指印洇成残梅。
      "原来那晚送止咳糖浆的是......"程雨棠话音微颤,翻出领养记录的手被李之心握住。他腕间的红绳与棉线绞成麻花,冰棺折射的虹光里,1998年的雪夜在饭票褶皱中渐显轮廓:十岁的男孩蜷在福利院库房,窗外有人轻轻放下搪瓷缸,当归香气漫过结霜的窗棂。
      程母端着砂锅撞开地宫偏门:"小崽子们躲这儿过家家呢?"热粥香气冲淡火药味,老太太抡起锅铲敲在赵总锃亮的脑门,"这腌臜货色,当年偷你程叔的瓦刀换酒钱,当我老太婆眼瞎?"
      混战中,李之心将程雨棠护在冰棺后。他后背抵着她前胸,工装下蒸腾的热气混着朱砂香:"替我系紧红绳。"程雨棠指尖擦过他后颈伤疤,六百年前的更鼓声突然在耳畔轰鸣。
      "抓稳了!"李之心拽紧墨线腾空跃起,棉线缠着钢管在琉璃壁绘出北斗七星。赵总抱头鼠窜时踩中自己掉落的鳄鱼皮带,冰面倒映出他连滚带爬的滑稽模样。实习生们躲在甬道口憋笑,不知谁扔出个雪团,正巧砸中他撅起的屁股。
      晨光穿透冰棱时,最后一缕棉线缠上老梅枝。程雨棠拾起饭票,发现背面用铅笔描着歪扭的城楼——正是李之心七岁那年摔伤的城墙豁口。雪粒扑簌簌落在"李童"二字上,被他的体温融成墨迹里的春溪。
      "改明儿给你打对银镯,"李之心突然扯断红绳,将半截系在她腕间,"把饭票熔进去当护身符。"茶炉店方向飘来炸年糕的焦香,程母拎着扫把追打赵总的背影,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水墨痕迹。
      地宫穹顶的冰棱泛着幽蓝微光,程雨棠搓着冻僵的指尖往掌心呵气。李之心忽然从工具包掏出个铁皮盒,掀开盖子递来块芝麻糖:"老太太塞给我的,说甜味能暖身子。"
      "你这百宝囊里到底藏了多少吃食?"程雨棠咬开糖块,琥珀色的糖浆粘在唇角。李之心用指腹替她抹去,顺势将糖渍抹在冰棺表面:"给六百年前的老伙计也尝尝鲜。"
      激光笔扫过冰晶矩阵的刹那,琉璃壁上忽然流转虹彩。程雨棠正要调整焦距,李之心扯开工装前襟:"往这儿照!"他锁骨处的旧疤在虹光中泛着淡金,与投影中的承重点严丝合缝,惊得她手一抖,激光笔在冰面划出道银河。
      "当年摔下城墙时,可没想到能派这用场。"李之心蘸取釉料在疤痕上勾画,冰凉的笔尖激得他轻颤。程雨棠举着毛刷替他补全梅枝,笔尖扫过喉结时,地宫突然传来冰晶坠落的脆响。
      程母提着竹篮猫腰进来,老棉鞋在冰面蹭出吱呀声:"两个傻孩子,当这是戏台子呢?"她掀开笼布,新蒸的梅花糕混着姜茶香气漫开,"老程头要是在,准得骂你们糟蹋釉料。"
      李之心抓起糕点就往嘴里塞,豆沙馅烫得直哈气:"您瞧这梅花纹,跟程叔当年画的图纸......"话音未落,程母掀开提篮夹层。半块斑驳的城砖躺在红绸上,砖缝里干涸的糯米浆还粘着片枯梅瓣。
      "浸水试试。"程雨棠舀起姜茶浇在砖面。李之心突然握住她的手,引着茶壶画出弧线:"得按营造法式里的'雨淋式'。"温水顺着砖缝蜿蜒,糯米浆渐渐涨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在虹光里凝成"程李永契"的篆文。
      琉璃瓦突然发出编钟般的嗡鸣,惊得梁间冰棱簌簌坠落。程母从围裙兜掏出把南瓜子,边嗑边指挥:"小满,把东厢那坛老酒搬来!釉料得用酒引,你程叔当年......"
      "老太太,釉料配方里可没写女儿红!"李之心笑着截话,却老实接过酒坛。程雨棠拍开泥封时,陈年酒香惊醒了沉睡的釉料,青灰色浆液忽然泛起珍珠母的光泽。
      "搭把手。"李之心突然背过身去,"帮我把这坛子捆背上。"程雨棠扯着麻绳绕过他胸膛,指尖无意间触到疤痕处的釉料。冰凉的梅纹贴着他心跳的位置,随呼吸起伏如活物。
      程母忽然掏出智能手机:"笑一个!"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李之心就势将程雨棠圈进臂弯。照片里两人满身釉料,背后的琉璃壁映着六百年前的塔影,程母的嘟囔声在地宫回荡:"赶明儿洗出来挂茶炉店,当婚照使唤。"
      地宫外传来铲雪车的轰鸣,晨曦为冰晶矩阵镀上金边。李之心用棉签蘸取糯米浆,在监测仪屏幕画了朵歪扭的梅花:"这可比数据线纹路讲究。"程雨棠笑着添上叶瓣,糯米浆在余温里渐渐凝固,成了仪器外壳上永恒的水印。
      地宫深处的寒气渗进骨髓,程雨棠跺着脚往掌心呵气。应急灯忽明忽暗的光晕里,李之心正用钢钎撬动坍塌的工棚支架,工装后摆沾着的釉料冻成了冰壳,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
      "接着!"他忽然抛来个铝饭盒,盒盖上凝着层薄霜。程雨棠掰开盒盖,惊喜地发现里面竟躺着两块烤得焦香的年糕——正是今早程母塞给他们的冬至祭品。
      "你什么时候藏的?"她咬开酥脆的外壳,红糖馅在齿间拉出金丝。李之心就着钢钎尖戳了块年糕,火光里笑得狡黠:"跟程叔学的,当年抢险总得藏点救命粮。"
      应急灯突然发出濒死的嗡鸣,黑暗如潮水漫来。程雨棠感觉腰间一紧,李之心已将她揽到身前。鲛油灯点燃的刹那,琉璃壁骤然映出巨大双影——两人的轮廓竟与《匠户联姻契》上的先祖画像严丝合缝,连她执笔的姿势都与画中女子如出一辙。
      "老太太该不是照着古画挑的孙女婿?"李之心突然打趣,工装前襟的扣子硌着她后背。程雨棠反手要拧他胳膊,却被他捉住手腕,虎口的老茧擦过他掌纹:"这茧子比城砖纹路还深,赶明儿给你打副银甲护着。"
      寒气在琉璃壁上凝成霜花,鲛油灯的火苗忽然爆出个灯花。李之心解衣的动作惊得程雨棠要躲,却被他用棉衣裹粽子似的包住:"别动,这袍子内衬缝了老太太塞的艾草。"淡淡的药香混着体温漫开,冻僵的指尖渐渐回暖。
      黑暗里传来细碎的咔嚓声,程雨棠刚要起身查看,发簪突然勾住他胸前的红绳。李之心闷哼一声,就势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六百年前的祖宗看着呢,程总给留点体面。"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垂,惊得冰棺上的霜蝶振翅欲飞。
      鲛油将尽时,琉璃壁上的双影愈发清晰。程雨棠忽然发现先祖画像腰间悬着的墨斗,竟与李之心工具包上的纹样完全一致。正要开口,地宫深处突然传来冰裂清响,一线晨光穿透冰棱,正巧照在冰棺的双玉扣上。
      "活了!"李之心突然攥紧她的手。两枚平安扣在光流中自行旋转,琉璃塔模型从冰棺缓缓升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原是晨风顺着新开的冰缝钻入地宫,惊醒了沉睡的铃舌。
      程雨棠摸出测温仪,发现昨夜冻裂的屏幕竟显出彩虹光斑。李之心用钢钎尖蘸取融化的冰水,在琉璃壁勾了只肥猫:"等开春,咱们在塔基养群狸花,专逮偷砖的耗子。"
      地宫外忽然传来程母中气十足的吆喝:"俩小祖宗!豆浆油条都热三回了!"天光彻底漫进来时,程雨棠才发现李之心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棉衣下摆结的冰碴正滴滴答答化在她鞋面。
      "抬个脚。"李之心突然蹲下身,用红绳系住她松开的鞋带,"老太太新教的平安结,说是能绊住......"后半句淹没在晨光里,唯有琉璃塔尖的铜铃仍在轻吟,将六百年前的祈愿揉进今朝的烟火中。
      塔顶的铜铃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李之心单脚勾住飞檐斗拱,工装衣摆在十米高空猎猎作响。程雨棠抱着保温杯站在脚手架下,热可可的香气混着呵出的白雾:"再晃悠,程姨新蒸的糖三角可就没你的份了!"
      "接稳喽!"李之心忽然抛下个油纸包,程雨棠手忙脚乱去接,展开竟是半块冻硬的芝麻糖。阳光穿透琉璃瓦折射出七色光斑,糖块在她掌心化开黏稠的金丝,惊得啄食碎渣的麻雀扑棱棱飞上檐角。
      验收仪式开始前,程母抱着骨灰坛挤过人群。老太太今天特意换了件绛紫缎袄,发髻别着程父留下的铜胎珐琅簪:"老东西说要在塔尖看秦淮河,这下可算如愿了。"李之心接过坛子时,釉料沾在坛底的"程"字上,倒像给旧字描了新边。
      烧制镇塔兽的窑炉旁堆着孩子们拾来的梅枝。李之心将骨灰混入釉料的动作忽然顿住,转头朝程雨棠眨眼:"劳驾,给老爷子唱段《牡丹亭》助兴?"程母的笤帚疙瘩精准飞来,惊得他缩脖讨饶:"玩笑玩笑,这就给岳丈大人塑金身!"
      琉璃兽出炉时,围观的老师傅们齐齐"嚯"了声。珍珠色的兽首在雪地里泛着柔光,程雨棠举着封条的手突然被握住。李之心引着她的指尖抚过兽耳:"老爷子当年教我,镇塔兽的耳朵要捏成招风状,说能听尽金陵城的悲欢。"
      正午阳光斜切过塔身,七彩虹桥倏然跃现河面。对岸茶楼传来欢呼,穿汉服的姑娘们举着手机涌到窗前。程雨棠望着虹桥发怔,腕间忽然一凉——李之心用红绳系了个梅花结,绳头缀着的青玉片碰着琉璃瓦叮咚作响。
      "昨儿在夫子庙夜市淘的,摊主非说是杨贵妃戴过的。"他扯了扯红绳,玉片在光晕里流转虹彩,"我看顶多是程叔当年丢的瓦当坠子。"
      暮色染红秦淮河时,两人蹲在塔基给新梅培土。李之心突然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层层剥开是程母特制的梅花糕。程雨棠咬破酥皮,舌尖忽然触到硬物——半枚青玉平安扣裹在豆沙馅里,与腕间的玉片恰好成对。
      "老太太说这是嫁妆。"李之心抹去她唇角的糖霜,指尖沾着的釉料在暮色中泛着暖金。塔顶铜铃随风轻吟,六百年前的月光漫过新栽的梅枝,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琉璃壁上,与永乐年间的匠人身影悄然重合。
      河对岸的茶楼亮起灯笼,跑堂的吆喝混着画舫琴音飘来。李之心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烤红薯,掰开的瞬间甜香四溢:"七家湾张老头收摊前硬塞的,说是给新城隍爷的贡品。"程雨棠笑骂着捶他,腕间红绳缠住的梅枝簌簌抖落细雪,惊醒了琉璃塔尖栖息的第一只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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