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空因为一时疏忽,此刻不得不面对许多放养型家长都会面对的难题:突然发现孩子不知从何时起长歪了。 强良面对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滕空,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做甚?” “达诹同我说,那些人是因为惹怒了神明,才被同族处刑,血尽而亡。”滕空说,“你怎么教达诹当这样的神明?” 强良理解他的意思后表达了自己的不解:“夫教之神明何为?” 那该教他成为怎样的神明?你来说说? “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滕空脱口而出。 这下不止强良,就连达诹也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注视他。滕空在这样的注视下底气大打折扣,他想再说些什么,但他觉得自己作为人类,其实是很难要求其他种族尊重人类的生命的,这势必会面临一个问题:明明人类也不是吃素的。 滕空沉默不语,一人一虎头人一龙气氛诡异。 达诹打破了沉默:“不管怎么说,爹,我们能睡个好觉了,你不高兴吗?” “……” “我做得不够好?”龙越发困惑起来,“我没有吃猴子,也没有杀猴子,我做到了答应爹的每件事,还解决掉了猴子。爹不高兴?” “……”滕空还是不说话。 这下强良也看不下去了,规劝不知好歹的人父曰:“本从余言,直杀即可。至其言许也,其行甚矣。” 滕空听不懂后半句不妨碍他理解强良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达诹一直记着答应过他的事,按强良说的直接杀干净方便又省心。滕空沉默半晌,抬手抚摸了一下凑到他身边的龙的脑壳:“达诹,你叫我爹,是因为出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吗?” 龙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当然不是。” “我想也是。不然真的就太奇怪了。”滕空说,“按理说龙是爬行类动物,怎么会有雏鸟情结呢?” “爬行类动物是什么……是龙类的分类吗?雏鸟情结又是什么?”达诹不懂就问。 “……这些暂时不是重点,以后爹再给你讲。”滕空把手一挥,“达诹,为什么爹说的话你都会听呢?” “为什么……”龙迟疑,“没有为什么啊,我想听就听?” 滕空的指腹在龙角上打转:“感觉有点奇怪,达诹。我又没有照顾你多久,反倒是你一直照顾我,救了我不止一次。强良就不觉得奇怪吗?我明明是个人类,为什么一条龙会这么听我的话。” “如果不是爹,我早就死了。”达诹说。 滕空:? 如果不是他清楚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做过,单是听达诹用这样笃定的口吻说这句话,他真的要相信自己对达诹有什么比山高似海深的救命之恩了。 “达诹啊……”滕空有点心虚,“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滕空的话戛然而止。洞穴里本来不该有什么风的,更何况是从洞里向洞外吹的。 到了他该走的时间了。 滕空在这个世界已经待了很久,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久。他无数次想到“是不是快要离开了”,为此也做过很多想象模拟,但真的面临这一刻的时候,他依然没做好准备。 他还没来得及跟强良交代达诹的教育问题,还没来得及和达诹把话说完。 “达诹——答应我,跟着强良,照顾好自己,不要轻易和人类结仇,不要随便给人喝你的血,跟人类保持距离,还有……” 滕空说这话是存了一些私心的,从他学到的历史来看,龙类会湮没进人类发展的滚滚洪流之中,销声匿迹。一条为祸百姓的恶龙总会被注定名垂青史的无畏英雄斩于刀剑之下,这是写在人类史书上的箴言。 “还有……不要变坏啊!”风大起来,滕空也不由自主地努力增大自己的音量,“一定不要变坏!爹要暂时离开一下,我们还会——” 狂风吹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喊什么了。 很大的风,从他身后吹来,滕空背着风喊,总算是没灌一肚子风。他还看见了惊愕从地上起身的强良,看见了扑过来想抓住他的龙。啊,可惜了,他都快要画出西游记的三十难了,原本还想着等画到八十一难的一半就一起讲给达诹听的。 风又是刮了很久,这次停下来的时候,滕空的视线都凝固了。 四周很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滕空试探着向前伸了一下手,手指触碰到某种冰冷坚硬的长条状物品,长条状物品的旁边是某种柔软的、能被拨动的东西,像是布料。 滕空的大脑飞速旋转。 有人声。尽管他什么人也看不到,但他听得到四面八方传来一些细微的嘈杂的人声,像是在某种场合下两两进行的窃窃私语。 他不禁想到一个场景,尽管这场景令他浑身恶寒,但直觉告诉他,此刻他正—— “Ladies and gentlemen, this is our last auction item for today.”一个声线华丽到有些夸张的男声高声宣布着,“Please see——the only high-quality blood slave evaluated as 3S level this year!” 笼子上的布被猛地向上掀飞,工艺精美的巨大的铁笼之中,刚从原始社会过来的滕空面容呆滞地暴露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圆形大厅中间,被周围一圈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 这样黑,他本不该看到任何人的目光的。但是那些人的眼睛都发出荧荧的红光,一眼看去黑暗中全是成对的红点,细看才隐约觉得都是人形。 滕空:“……” 恐怖片啊。吓得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滕空看不到周围,但这个时候周围静的可怕。刚介绍笼子里的拍品给大家的拍卖师脸色难看,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全都用不上了。 滕空的身上还穿着呼提罗的旧衣,这件旧衣曾被龙一爪子划出老大一道口子,后来由滕空费尽心思找了植物纤维缝上。植物纤维的韧性有限,每次洗过之后几乎都要重新缝一遍,考虑到原始社会没什么可讲究的,滕空的洗衣频率低得能令任何一个现代人听了皱眉。 他就穿着这样一件衣服,头发乱七八糟的,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下。 四周穿着厚重西式宫廷礼服的正宗绅士和淑女都不明所以,随后议论声逐渐响起来。拍卖师这时候是不知道怎么办的,珍贵的拍品不知道被谁动手脚偷梁换柱成了这么一个,一个—— 滕空还在笼子里茫然四顾,拍卖师气不打一处来,把手边的灯点上了。尽管光线并不强烈,但以为自己瞎了的滕空突然能看到东西了,很激动地就朝着光源看去,结果对上了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 拍卖师杵在笼子边上,灯光下,滕空觉得此人身上的衣服比他的声线更加华丽。一张精致的面具遮住他的上半张脸,露出弧线优美的下半张脸,薄薄的嘴唇。 绅士淑女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滕空隐约觉得像是英文,但既听不清也听不懂。他有了一点胆怯,特别是在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拍卖师冰冷的眼神时。 拍卖师抬起手,两只白手套包裹着的手在半空中顿住,往下压了压,做了个静一静的手势。 “Dear guests,please remain calm and composed.As you can see, this on stage is just a small joke we played with everyone.”拍卖师说,“Lord Brandy's point is that the 3s Blood Slave should not have been released for auction on the first day.Only one has been selected this year, I hope everyone understands.” 他叽里咕噜解释了一大段,滕空这四级都还没考过的自然听不懂多少,但从台下渐渐平息了些的骂声来看,也许是控制住了局面。 拍卖师转过身,手搭在笼子上推起来。滕空这才知道自己待的这个笼子居然还配了轮子。绅士淑女们忙不迭让开一条路,他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坐囚车一样被连人带笼子推出了这个大厅。 大厅里还有一盏灯,出了大厅,黑暗更是浓烈得像要把人淹没。滕空看不到拍卖师的脸色,只听到他的声音:“Who are you.?Where is cupcake?” 其实这对滕空来说还是比古文好懂多了。谢天谢地这次的世界不用听那些让人头疼的古文。 “I'm a Asian.”滕空试探着回答。 “Oh gosh. I can tell!But where is Cupcake?”拍卖师听起来急躁又崩溃。 Cupcake?纸杯蛋糕?哪有什么纸杯蛋糕。 “I don't know.”滕空说,“I don't know what happen.Where is here,and who are you?” “Paul,what's wrong?”前方突然传来另一道声音,吓了滕空一跳。 拍卖师停住了脚步,一边说着话一边绕过笼子朝那声音传来的位置迎上去。这时候他的声音又不像先前那么冰冷,听起来倒有几分委屈怨怼:“Dear Mr. Brandy, I really don't know what's going on here……” 滕空听到一声响指,然后他突然能看清眼前的一切——他的笼子被推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像是煤油灯的照明工具。随着这人的一声响指,整条走廊上的灯芯都在一瞬间燃烧起来,蓝色的火焰跳动着,像是某些奇幻小说里的场景。 “Asian?Japanese?Or Indian?”这人问。 这人看起来是欧洲人的长相,棕褐色的短卷发,黑色的眼睛,五官轮廓十分深邃,不折不扣的现代帅哥长相,说出口的也是腔调正宗好听的英文。他没看拍卖师,视线玩味地落在笼子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笼子里的滕空。 滕空被他看得打了个寒颤,犹豫片刻,说了实话。 “……Chinese.” 这人点点头,再一张嘴竟然换成了中文:“你好,我是布朗迪。” “……你好。”滕空谨慎道,“咱们可能有一点误会,您能不能……” “这个笼子原本用来装今晚压轴的拍卖品,是今年唯一一只3S级别的血奴,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在座的人里会有人付出几磅重的黄金来购买。”布朗迪说着笑了笑,“所以保罗态度上确实是急了一点,请您海涵。” 这人倒是客气。 滕空道:“确实……拍品丢了是很麻烦,这个,我也希望您这边能尽快追回拍品……您看是不是可以先把我放出去?” 他敲了敲笼子,提醒布朗迪自己还被关着。 “放出去怎么行。”布朗迪微笑,“我的血奴凭空消失了,这笼子里凭空多出来一个你。你说,我应该找谁要回我的血奴?” 滕空:“……”真逗, 从刚才起就一直血奴血奴的,这个血奴的意思不会是…… 布朗迪突然凑近了一点,把脸靠近笼子的间隙,上下打量滕空:“你怎么穿成这样?” “……啊?”滕空没反应过来。 “Paul, take him to dress up.”布朗迪直起身子,拍了拍手,“I'll handle the auction.After you tidy him up, send him to my room.” “我学过一句中国话,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布朗迪安排完,又朝着笼子里的滕空盈盈一笑,“我可不能容忍在我手上白白丢了这么大一笔钱,如果你知道什么,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不然……” 他笑了笑,越过笼子,从后台上了场。滕空在笼子里被保罗推走的时候还能隐隐听见大厅里传来的人声,好像才这么一会工夫气氛就又热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