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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爱与成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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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去长湖学院那天气象如侏罗纪。
公车却是面向所有人的摇摇车,根据时间长短调整价格,他坐了最长途的一段,下车时感到自己是被摇散的某种蘑菇,孢子散满地,顺着他行走的路线生长出通往秘密的道路。
他追随腐叶气味来到人工湖,顺着人工湖走了几圈后钻入植物园。植物园中许多他叫得出名字的植物,红桑、南天竹、大王椰、南洋楹……他身在其中有回到家乡的心情,动作和表情不自觉地趋于原始,钻入草丛,捕捉到细微的水腥气。
他矮身,匍匐前进,好植物,知道他要找东西不绊他的手脚,叫他安全地爬行。花草的香气撒他满身,蚂蚁、青蛙、蜈蚣、蚂蚱或从他手指爬过,或钻入他的发,搭这程顺风车。动植物的自然的国度为巨人的闯入摇曳不息。
离人工湖愈远水腥气愈浓厚,他来到一丛草本植物旁,在它的根茎周围闻见怪人怪物的气味。无相说你好你好,我给你换个地方生长。它摇晃叶片无相才动手挖掘,尽可能保全它的根茎,又要把气味的根源掘出,他着实费了番功夫,指缝塞满泥土。
先把它移植到旁边的空处,然后再继续刨土,往下挖了三十厘米左右,指甲因挖到硬物而微微翻起。他没有管,直直地往下挖。腰上忽然一重,无相回头,只见浚酉持刀坐在他身上,长刀插入地面,以此来分担重量不至于伤到他的腰。
“在这儿挖什么呢?跟小狗埋骨似的。”
“奇怪的东西,二哥怎么在这里?”
无相随便他坐,继续挖掘,四方的木盒展露真容。他把它抠出来,抚去表面的泥,盒面上雕刻咒文,不属于任何现代也不属于家族的文字,开口处由铁锁看守。
“过来办事啊,每天做狗做到忘记名字。”浚酉看了眼木盒,任由他掰断铁锁打开木盒。盒中装了头发与脸皮,无相想拿起来看,浚酉拿刀尖挑开了,“那么脏的东西还要上手拿?到底怎么教你的,笨死。”
“二哥我要起来。”
“不要。”
浚酉要他求他不然不肯起来,他顺从地说求求二哥了,我要起来啦。两人绕了会儿语言游戏,浚酉才放他站起身,帮他掸尘土。无相问他过来办什么事?他漫不经心地说陈飞在这边作阵钓鱼,我来杀他。
现代社会可以杀人吗?不可以,所以要杀的不是人。他们对视,无相想去捡木盒,浚酉拦住他。无相颇无奈地喊他,他偏脸示意无相跟他走。无相没有拒绝二哥的理由,他觉得二哥好玩又心软。
他们往植物园最深处走去,小亭子被树木藤蔓裹藏,越往里走,气味越复杂。学院请了好多次专人来进行修剪和打理,始终没有办法。长湖学院还没建起时这些植物亭子就在这里了,各个历史悠久,文明价值不菲。
他们没有办法砍去或杀死,只能把它们变成一种景观。视觉上诡谲的植被温柔地扶着浚酉,天生被所有植物生灵爱着的浚酉,无机质的脸目也印出几分温柔的意味。
“你怎么会来这边,不是在跟小男朋友约会吗?”浚酉问他。
“有东西粘着我和巫镇裕。”无相顿了顿,继续说,“不是小男朋友。”
“粘着你就来?哇塞,那你简直是有求必应啊,有一个算一个的只要粘着你就能搞定。”
“会影响到巫镇裕。”
“你知道你不能和这些东西长期纠缠在一起吧,我看你已经有点开始成人的意思了,不小心点恐怕——成不了人了。”浚酉掉过身嗅闻他的脖颈,不再是单纯的树木自然散发的柠檬气味,混入其他非人的味道。
浚酉摆了脸色,看他茫然无知的表情不爽地啧声。这些本来应该是家族教养的内容,他们为了控制无相又为了让他自愿赴死对生命真相做了太多删减和调整。
无相问为什么的口吻像是问你和我为什么长得不一样。他看见浚酉眉心红痣闪烁微光,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浚酉翻起眼看他,问你喜欢?
他说漂亮。浚酉恶声恶气地说等你死的时候,我也送你一个,好不好?他笑答好啊,谢二哥怜爱。
浚酉哼了声:“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成人,如果你要成人,你就不要再掺和这些事情了,所有跟你的能力相关的事情不要再做。它们会阻碍你,因果循环,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到结束为止。”
“我要成人的。”
成人的意思是重回轮回,经历苦痛无情无义的生命,在反复的世界中修行。完成外形的转变只是成人的一部分,真正重要的部分与魂灵息息相关,只能感受,只能投身的部分。浚酉已无法成人,但无相还有机会。
浚酉告诉他抵挡鬼魂纠缠的方法,非常简单,把银镯换成金或玉的。他上次没让无相换是因为其特殊性,现在让换是生命的珍贵性。
“今天,我要跟你睡。”他一面说一边将一根红绳拴在眼前南洋楹树枝上。
这棵南洋楹岁数恐怕赶得上树王,因意外落种在此,此后生根发芽,战争、干旱、砍伐均未摧毁它。曾经它被周围的居民砍去树干仍然顽强再生,成为整个南方最大,历史最久远的南洋楹。浚酉摸到它就能够感受它的欣喜,他有让植物生长,动物繁殖的特殊能力。说是天喜。
无相回我们的床太小了。
“让你男朋友睡沙发。”
他们对视,忽然了悟浚酉语言中的意思,偏头说好吧。既然是因为我的气味,既然是为了帮我成人。
浚酉双手持刀,扎马步,砍向南洋楹的树干。无相赶不上他的速度,植物园忽起大风,穿缝隙而出现“嗖嗖”的声音。嘭的巨响,刀嵌入树身,浚酉被震得后退一步,无相顶住他的身体。若隐若现的腥膻气蒸发了。
“小狗,去把刀给我拔出来。”
他好乖,蹬着树拔刀,疼惜树的伤口。浚酉跟他说很快就会好的,挨这下又能活百年,多好。对树来说长寿不是地狱,是天地嘉奖。若浚酉能进轮回,下世倒是想做棵树呢,好跟三山作伴去。
他们去搭车回林苑,浚酉请他吃冰,各自抱一碗沙冰挖来吃。无相吃得心不在焉,好在意公车开得慢,频频往外看。蓝莓沙冰化得快,水汽顺着他的膝盖往下淌。
浚酉起初没管他,拿手帕垫着舀来吃,后来看他实在弄得脏兮兮,拗下腰擦他腿上的水痕。快点吃完,等到了再给你买一份。他听到这话才认真吃快化完的沙冰。
浚酉感叹道:年轻人就是没办法抵抗爱情的诱惑啊。
“二哥活了这么久没有爱情吗?”无相没有反驳爱情的讲法,靠近浚酉,歪身直视浚酉的眼睛。
“爱肯定是有的,但是没有你们这种。”
“二哥可以抵抗这些感情?我觉得很难,在社会里生活得越久越容易改变。我之前不喜欢吃东西,现在觉得吃东西也蛮有趣。之前没想过要爱谁,现在很难不爱别人。”
“爱别人可以消除孤独感,分离,恐惧诸如此类的。”
浚酉推开车窗玻璃,风倒灌进车厢,他们的发飞起如水母触须。城市街景飞驰,骑自行车的人们,步行的人们,用于绿化的树花草,颜色各异的店铺招牌就是奔流的海流。
“你要成人了,应该感到高兴。”
“二哥爱谁?”
“爱阿姐,阿妹,三山,所有动植物咯。”浚酉仰头斜眼看他,露出抹邪性十足的笑,“我是单单不爱'人'的。”不爱人。无相复述,合眼低头笑了。有分别心不成佛。修行从入世成人开始,出世无分别结束。难。千百世折磨也不一定成佛,甚至不成人。
他们到了,一前一后下车。天擦黑,浚酉说到做到,给他重新买了份沙冰,他要西瓜沙冰。蓝莓的太酸,巫镇裕不喜欢酸。捧回家放到冰箱里,只等着巫镇裕回来吃。
浚酉在方寸之地打转,眼光扫过整洁的床铺,搭着外套和书包的沙发,电视柜上放了许多糖果饼干,圆桌上的蓝鱼活泼,门后贴着“我们家的规则”。
他扑在衣柜里给浚酉找衣服,他们之间有点身高差,一米□□,他可能会在发育期停止的时候长到那个位置,现在他只有一米八六,衣服合他身就不合浚酉的身。
“不需要换洗衣服。”浚酉脱掉上衣,丢到沙发,“今晚你跟我都只穿短裤睡,明天一早我就走。”
哦。
他看着浚酉被伤疤堵得水泄不通的肉身,耷拉着眼皮也脱去上衣,脱掉之后才想起还没到睡觉时间。门口传来响动,他们同时回头望去,巫镇裕不明所以地看着两片高度相似的颜色的平行,他闭上眼睛,用力地吞咽唾沫的同时沉肩。
“无相,过来。”
他走到巫镇裕身边,浚酉觉得好玩,坐在床边翘脚看他们说了两句话之后躲进厨房吵架。
我不能接受这个,就算是你二哥也不行。借宿就借宿,为什么你俩要脱衣服睡觉。为什么要我让步?他非常委屈,莫名其妙家里多了个最讨厌的人,还要和无相睡一张床,把他挤到旁边。
随便谁都不可以插进他们之间,更何况是这么个二哥。他们的身体紧贴,无相盯住他的眼,从虹膜看进瞳孔。看见他愤怒的水流委屈的岛。他说我需要今天晚上,没有人能像二哥那样帮我了。什么忙要这样帮?还是说根本就是耍我玩?他只望住巫镇裕的脸庞,不言语。
巫镇裕领会到异体同心的微妙之处,他的白睫毛扑闪,明白是真的需要,我做左翼你做右翼的明白。他妥协了,说只有今天,没有以后。如果有第二次我会发火的,我真的会发火的。我发火很恐怖的。
小客厅传来响动,巫镇裕把无相搂进怀里。浚酉飘到他们面前,有些调侃地飞了眼巫镇裕:“跟男朋友吵完没?要一块儿睡我就去洗澡了。”
“二哥洗吧,蓝色的毛巾是我的,你可以用。”
他打发浚酉去洗澡,小声跟巫镇裕说买了沙冰,我们趁这个时候吃。巫镇裕还有气,像木偶小人似的由无相推到小圆桌旁吃沙冰。
到了晚上,浚酉躺在无相身边很快就睡着。他白天赶路,做事,疲倦得厉害。无相身边换了人,姿势有变,他睡不着。巫镇裕睡在小沙发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
此时,他们都有缺少什么的感受。
无相仰卧,听见巫镇裕起身搬凳子的声音,然后小台芒的气味贴近了。掉过脸就看见他搬凳子来坐在床边。
“山山,我睡不着。”他小声说。
无相坐起身,身体小部分挨着浚酉的身体回:我也睡不着,没有你在身边好像差很多——你那部戏什么时候开始啊?明天会参加剧本围读会。围读会是什么?就是大家一起读剧本,听说选定的所有大小角色都会去呢。你要好好表现哦。当然啦。
他们说着,自然而然地牵手,各自的心情有所放松,此时觉得他们裸身睡在一块儿也无所谓。夏天燠热,多的是只穿平角裤就睡的情况,巫镇裕看了会儿无相精瘦的身体,俯身在他耳边讲:你们这样睡,我很嫉妒。无相回:“我们也可以这样睡,但出汗会黏黏的。”
他才不介意黏不黏的事情,一径点头。
凌晨四点,浚酉起床穿衣服,脱下来的衣裤被巫镇裕洗干净晾在窗户外的雨棚。他收进来换上,巫镇裕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扯薄被给无相盖肚子,接着轻手轻脚地到厨房摸了瓶牛奶,两袋面包装进塑料袋拿给浚酉。
浚酉问不是讨厌得要死吗?巫镇裕睁不太开眼睛,口吻认真地说讨厌是一回事,做人是一回事,慢走,注意安全。浚酉收下了,什么也没说,迅速地离开。他还要回去复命,没有捉到陈飞,老板要闹得天翻地覆。
巫镇裕锁好门爬回床上,半压着无相继续睡。他们的天地还给他们,全都安心了,梦见蜜的巢穴,从梦里喜悦到现实里。巫镇裕闻着他浑身的柠檬香味,只希望此刻能够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