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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我们的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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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最后一根板凳翻到桌面上,无相解除围裙,摸到自己发辫微微汗湿,郁闷地耙散头发。两个老板因为有事提前下班走了,让他负责关店门,离开前叮嘱分别叮嘱两三遍,生怕出事。
铁卷门瀑布样落下来,天气愈发原始,天上地下均有太阳在烧,风跟蒸汽快没两样。他打算回家洗澡,今天不用去横店陪巫镇裕,巫镇裕连续一周参加保密性质强的剧本围读会,听说就连大演员都不允许带助理。
小摊的工作也告吹,他完完全全闲下来,走在街道中像摊开书发觉全部能够默读而不知道有没有新的书会被他捧在手中。他喜欢整天有事情做,陪谁或者工作都可以,一个人的日子他在从前的十七年里已经过得不想再过。
虽然那些日子里祖母会陪伴他,但是祖母也有事情做,她出现在哪里,去往哪里是她来决定的。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这里,她在哪里,很有婉曲的分离的意涵。世界围着个人打转,人不会围着特定某人打转。
他路过文化街,以前他摆摊的地方变成卖水果茶的小推车,他走去,她好热情地招呼,介绍水果茶有解暑的功用,用料实诚,水果新鲜。
无相纠结了会儿才问价格,五元钱一杯,从裤兜里摸出捏成一团的五元纸币递给她换取大杯水果茶。低着头没走多远,三个穿夹板拖鞋,涂蓝色甲油的女生出现在他面前,是单丰禾、裘楚云、栾文华三姐妹。她们全部背包,穿样式类似的连衣裙,头发盘在头顶。
“这么巧碰见,下午有什么安排吗?”单丰禾见到他散发,稍微感到惊讶。大概两三天前她跟无相说马上要放暑假,恐怕要暂停业务,结果听到再不开设的闭店宣言。她没多问,在此事上问太多是种没有尺度的冒犯。
“天气太热,回家。”他问单丰禾要不要喝冰饮,问完才发现没办法分给三个女生。又只带了十块钱出门,已花去五块,不够再买。单丰禾讲不要。
她们要去河边游泳,全副武装准备去下饺子,毛巾和干衣服。她们本来打算去游泳池,走到那边一看那锅里根本煮不下,转头就决定去旬江。
栾文华邀请他一起去,回家也热得像被微波。他说好。就这样跟着她们去旬江游泳。旬江离得近,不必搭车,自文化街穿出去走三四公里就到,河边跟小路有些落差。
无相先跳下去接她们,愿意跳的就跳,不敢跳的就让无相抱下来。她们脱了外衣就是泳衣,把包和衣服放在河边大石头上。满地的大小石头,绿植,大片大片的芦苇。他脱了上衣、鞋袜,背包和她们的放在一起,走在石头上烫脚,幻听滋啦的声音,忍不住笑。
栾文华抓着裘楚云往水里扑,笑声和水花一样高。单丰禾也下水,扎进水里下一秒就在远处冒头。她非常会游泳,蝶泳、蛙泳、自由泳,入了水就是龙王。栾文华狗刨,裘楚云蛙泳,游得很有章法。河水向来比外头凉快。
她们招呼他往水里扑,他不想扑,慢慢走进去,踩到落差哗啦往下掉,她们担心地游过来看,被突然钻出来的无相吓了一大跳,马上向他泼水。
“坏死了无相!”栾文华咧嘴笑,潜过去揪无相的头发,揪了马上就游走。无相跟她追了阵,裘楚云和单丰禾在旁边浮水,看着他们闹,要是有谁没力气能马上反应,在河里玩不能开玩笑。
她们闹得累了就回岸边坐着休息,歪在石头上被烫得直跳,因此转移到浅水的位置说话。
暑假过后就是她们的最后一学年,硕士要结束了。裘楚云确定保博,单丰禾备考南阳学院,口吻里是志在必得的信心。她从来没落榜过,说考就能考上。
栾文华不打算再读,她对“科学”范畴的内容失去许多兴趣,但她打算去做软件开发,不是进入某一个公司去做。无相没懂,单丰禾沾水弹他:笨蛋,我们文华要自己开个公司嘞。
他还是不懂,却领会到她们的生命力和强烈欲望,心生喜悦笑赞她们刚猛勇敢。她们问,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他往河心退,她们追来,如同三条美人鱼追捕猎物。
“我要在死之前,完全爱,不用搞懂世界,看过、摸过就满足。”
她们逐到河心,他的话仿若光晕。
“几十年生命只要这个会不会太没有野心了?”裘楚云问。
“不会,因为你们和我是一样的。”
仔细想来的确如此,做科学家,做企业家均是对世界的感受和理解其中一面,只是她们的更加具有社会性,更加有方向,听起来更具备社会对“好人生”的种种标准,然而本质上都一样。
做企业家,做演员,做服务员,做科学家,做最普通最平庸的诸多人全部一样。只有心不一样,心才是考验。所有分别、痛苦、怨恨、指责、不满足均从心来,所有怜悯、珍爱、哀痛、恻隐、宽容亦然。
她们游到河的对岸,最先摸到岸边的是裘楚云,然后才是单丰禾、栾文华、无相。他落在最后不是能力不足,他喜欢水,水流过脚趾有歌舞升平的感觉。草鱼跳出水面,栾文华大叫:鱼!
她们整齐地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数条鱼跳起坠落。她们又回到水中,它们四散了,河面风平浪静。单丰禾带头大喊:让我们的愿望全部实现吧!
特别有电影镜头的感觉,青春的人们在衰老的河流中大喊,像是要把愿望喊进命运里,让我们的愿望全部实现吧!在电影里下一个镜头往往是被命运四分五裂后吞吃入腹,但在此时此刻,没有未来,只有她们,真挚地排队似的喊出祈愿。无相也喊了,让我们的愿望都实现吧。
这是全新的体验,有对命运宣战却并不会真的打仗的感觉。
单丰禾悄悄问他和巫镇裕的关系,他说我有点苦恼。她问为什么?他说巫镇裕是很敏感的人,马上要到他的生日了,我有点不知所措。另外两个女孩子围过来,对情感的话题有兴趣,为无相出谋划策,要蛋糕,要礼物,要惊喜。
水波纹碎裂,很快转移了话题,在浅水区域跑闹。天的幕布缓缓落下时,她们就从河流上岸,发现他有手机挨个和他交换电话,推着跑着和无相分别时做打电话的姿势示意再联络哦。
无相穿湿衣服回家,哼歌似的数过去的日子,即将到来的日子。八月快要来了,他路过一家蛋糕店,玻璃橱窗里摆各种造型的蛋糕。
八月。八月一日就是巫镇裕的十八岁生日,虽然听了她们的建议仍觉得没什么头绪。最重要的一点,他因不知道巫镇裕喜欢什么,而不知道礼物应该准备什么。
或许,可以先订个蛋糕?订。他脱掉湿衣服,赤身钻进衣柜找书包里装的钱时为字眼笑,他越来越融入生活了。
他大部分的钱交给巫镇裕管理,用于交房租水电,买菜之类的开支,极少部分的钱他就捏成小团放在书包里。在衣柜里不太好数,干脆全部倒在小客厅,有闷闷的响声。他疑惑地拨开钱堆,在最底下找到一对金镯,有一只上面缠了半圈白发丝,拿在手里颇有重量,却不如此物在精神层面的重量。
昨天,他去金店看过,价格他记得很清楚,三百二十元一克,一对堪堪合用的手镯至少四万元。他想过要不要把银镯卖掉,问了回收价,四块五一克。他这对应该是在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克之间,就算按一百二十克来算,卖掉也不过五百来块钱。
现代货币让他格外感到为难,同样物质,二次赋予的价值天差地别。
他摘下银镯换成浚酉给的金镯,有改换天地的感觉,伛着山脉背嵴捂住脸。这回,他双手是类似款式的两对金镯了,气味清清亮亮,没人会再追着他粘着他要他付出。
许久,他直起身数钱,银镯叠在腿边。他的钱太少,不够金镯的钱,不够生日的钱,只够生活和偶尔的采买。他意识到,一份工作并不能满足现代生活的必要。
晚上七点多,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再次出门,出入各个营业时间较晚的店面,重现刚来到洱市的语言:你好,请问招人吗?每说一次他就更加挺拔,直到被晚间营业的排挡留住详谈,问他会什么,他还是那些话,炒菜备菜传菜都可以。有没有经验?有,在豆花店干过。有没有健康证?有。工资两千可不可以?可以。下午五点半开始,一点钟下班可以不可以?可以。明天来上班吧。谢谢您。
他往回走,默算每个月的工资,豆花店的小陈走后他做的工作更多,差不多给他加到两千,加上排挡的两千,每个月总的能够有四千元吧,一半给巫镇裕,一半存起来,再碰见二哥的时候要给他一部分。还有生日,离得太近,他的钱怎么都不够。
巫镇裕回家给他带了蛋糕,说是剧组主演请的。他们坐在圆桌分蛋糕吃,巫镇裕心情蛮好,掐点点蛋糕坯喂给小芭,问无相下午怎么过的。无相说和单丰禾她们去游泳了,手肘压住桌面,巫镇裕注意到金镯,隐晦地看向他的另一只手,心下了然,抿了抿嘴。
隔了会儿才继续说话,现在这个天气游泳应该很凉快吧,好玩吗?无相笑回,好玩,巫镇裕有没有觉得什么好玩?巫镇裕放下勺子,向后靠椅背,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说:“过几天我们去水上乐园玩吧,你想不想去?”
“你不拍戏吗?”
“剧组还没开机,所以可以去玩一下,你想不想去呀?想去我们就去吧。”
无相放在桌下的手算着日子和钱,摇了摇头。轮到巫镇裕问为什么了。我晚上要上班的。巫镇裕怔住,皱眉问上什么班?无相同他讲排档的事情,说你去拍戏的话我没事干耶。他有话想说,譬如说工作时长太长很辛苦,或者现在不需要你打两份工,或者是有什么东西我没办法给你吗……他最终说,下班太迟了,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下班回来没睡多久又要去上班,身体吃不消的。
“我可以的。”
他把板凳推到无相身边,拉无相的手:“之前不是摆摊吗?怎么想着去店里打工。”
“因为。”无相看他紧张的神色,心情轻松许多,歪头回,“下午没事做才想着找点事做呀,我要是觉得太累就不干了。”
“有一点点累就不干了,而且我要每天接你。”
他要跟无相拉勾,他发自内心觉得如果要辛苦地打两份工维持什么家用或者别的东西,是他的事情不是无相的事情。包括银镯换金镯,本来也是他想做的。他们勾小拇指,齐声讲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不变。
深夜,他们讲完上次没讲完的故事,无相牵着他的耳朵把问题倒进去:“你喜欢什么啊巫镇裕。”
“最喜欢你喽。”
“是问你喜欢的东西。”
“你呢?你喜欢什么?”巫镇裕反问他,玩起他的发梢,张大嘴充当蛇信,傻傻笑。无相送他的蛇牙全部洗净晒干拿小糖盒装起来藏到床底。
“喜欢你啊。”
“问你喜欢的东西啦。”
无相锤了下他的肩膀继续说:“我都不知道这世界上到底有哪些东西,怎么讲喜欢什么呢?”
“所以其实应该去玩的呀,我带你去玩电玩好了,这样就知道了。”
“电玩是什么?”
“就是很多种游戏呀。”
好啊你带我去玩吧巫镇裕。第二天下午巫镇裕从剧组跑回来,剧本围读会提前结束,他扑在门板上喘粗气,一面跟无相说走吧,我们去玩电动!他们去了大学城周围的电玩店,换五十块钱的游戏币体验不同的游戏项目。
无相运气好好,钓娃娃百发百中。巫镇裕羡慕地哇来哇去,没去旁边打其他游戏,心甘情愿地看他钓,看他聚精会神的表情,嘴角开心的小角度,心想其实幸福是最最简单的一种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