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勇气 ...
-
法院门口的台阶像一排冰冷的琴键。林嘉南站在最底层,手指悬在手机发送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十月的风钻进他西装袖口——今天他难得穿了正装,却没戴手套,手腕上的疤痕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还有三分钟开庭。"老周低声提醒,退伍军人的站姿比平时更挺拔,像是要替他挡住所有风雨。
林嘉南的拇指微微发抖。屏幕上显示着一条待发送的邮件,附件是那段他偷录了三年、却从未敢公开的音频文件。标题只有简单几个字:「林氏制药继承人真实生活记录」。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陈昊扯了扯紧绷的领带,他今天把一头乱发梳成了背头,看起来像个蹩脚的□□电影演员,"我家老头子认识几个移民中介..."
林嘉南摇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向站在最上方的张程晰——那人今天把彩色头发染回了黑色,吉他手的修长手指正无意识地敲打着大理石栏杆,节奏正是《锈弦》的前奏。
咚、咚、咔、咚。
仿佛接收到无声的信号,张程晰转过头。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下台阶,握住林嘉南冰凉的手,一起按下了发送键。
"这次我们一起面对。"张程晰的声音很轻,却像琴箱共鸣般震得林嘉南胸腔发麻。
发送进度条跑得飞快,仿佛迫不及待要逃离这部手机。林嘉南盯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螺旋图标,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张程晰的场景——大学音乐社招新,那个彩虹头发的少年在台上弹错三个和弦却笑得毫无阴霾,像一道阳光劈开他灰暗的世界。
"走吧。"苏雯轻轻揽住他的肩。她今天穿了件保守的灰色套装,却涂了鲜红色的指甲油,像十把小小的匕首,"记者都等着呢。"
法庭比想象中小得多。林嘉南坐在被告席上,能清晰看到旁听席第一排的张程晰——他正用口型无声地重复着什么,看嘴型是"锈蚀的星空下"。林嘉南下意识摸了摸西装口袋,里面藏着陈昊偷偷塞给他的拨片,边缘已经被他摸得发烫。
"全体起立。"
法官入席时,林父的律师团齐刷刷翻开文件夹的声音像一群白鸽突然展翅。林嘉南数了数,对方有六名律师,而自己这边只有一名法律援助指派的年轻女律师——她正在笔记本上紧张地画着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被告林嘉南被控故意杀人未遂一案,现在开庭。"
林父坐在原告席上,西装三件套完美得像是刚从时装杂志上剪下来的。当法官念到"杀人未遂"四个字时,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仿佛真的是一位被逆子伤害的慈父。
"我方当事人长期遭受被告暴力威胁,"林父的首席律师起身陈述,袖扣闪着冷光,"案发当晚,被告携带汽油和打火机闯入林先生住所,有监控录像为证..."
林嘉南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些伤疤在法庭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像一条条细小的毒蛇盘踞在皮肤下。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用高尔夫球杆打碎他鼓架时说:"这些噪音和你妈的精神病一样令人作呕。"
"辩方有何陈述?"
年轻女律师站起来时差点碰翻水杯。"我方当事人长期遭受家庭暴力,"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显得格外纤细,"有医院记录和心理评估为证..."
"证据呢?"林父的律师冷笑,"除了几张来历不明的伤疤照片?"
就在这时,法庭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满头大汗的记者举着手机冲进来:"突发新闻!《财经周刊》刚刚发布了林氏制药继承人录音档案!"
法官重重敲下法槌,但旁听席已经骚动起来。林嘉南看到张程晰掏出手机,片刻后对他竖起大拇指——录音已经发布了。
"肃静!"法官转向林嘉南,"被告,这些录音与你有关?"
林嘉南站起来时,膝盖撞在桌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烤着他的后背。"是我偷偷录的,"他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从2018年9月到上周,一共47段。"
法庭突然安静得可怕。法官示意书记员播放录音,扬声器里立刻传出林父冰冷的声音:
"你以为那些小混混真把你当朋友?他们只是看上林家的钱...就像当年那些捧你妈的所谓艺术评论家..."
林嘉南闭上眼睛。这段录音是去年生日那天录的,当时父亲摔碎了他珍藏的黑胶唱片——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录音跳转到下一段,林父的声音更加尖锐:"...再敢碰那些鼓,我就把你送进和你妈一样的疯人院!知道她为什么跳楼吗?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旁听席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林嘉南睁开眼,看到张程晰已经站了起来,被法警按回座位上。苏雯在哭,但没发出声音,眼泪冲花了精心画好的眼线。陈昊则死死盯着林父,手指在膝盖上敲打着某种暗号般的节奏。
"伪造!"林父猛地站起来,昂贵的西装起了褶皱,"这些录音明显经过剪辑—"
"可以做声纹鉴定。"年轻女律师突然不再结巴,"我当事人还提供了母亲死亡证明副本——上面明确写着'坠楼原因存疑',而非林先生一直声称的'自杀'。"
法官要求休庭十分钟。林嘉南被带到休息室,发现张程晰已经等在那里——不知老周用了什么方法。
"你早就计划好了?"张程晰抓住他的手,触到一手冷汗,"从什么时候开始录音的?"
"从...你第一次夸我打鼓好听那天。"林嘉南扯了扯领带,感觉呼吸困难,"我当时想,这么好的事...得留个证据证明真的发生过。"
张程晰的眼睛红了。他一把抱住林嘉南,吉他手特有的茧子摩擦着后者颈后的伤疤。"操,你他妈真是个天才..."他的声音闷在林嘉南肩头,"那些媒体都快把服务器挤爆了..."
休息室的门突然打开,林父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张程晰下意识挡在林嘉南前面,像个人肉盾牌。
"精彩表演。"林父鼓掌,每一下都像一记耳光,"可惜改变不了事实——你骨子里流着和你妈一样的疯血。"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知道她最后对我说什么吗?'照顾好嘉南'...看看我把你照顾得多好。"
林嘉南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那些熟悉的杂音又来了——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刺啦声,母亲坠楼前歇斯底里的尖叫,鼓棒断裂的脆响...它们在他颅骨内壁来回碰撞,像一群困兽。
"嘉南?"张程晰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看着我,只听我的声音..."
林父冷笑一声转身离开,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节奏,竟与林嘉南童年被锁在地下室时听到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再次开庭时,法官宣布休庭一周以核实新证据。林嘉南机械地跟着法警走出被告席,突然在路过旁听席时停下脚步。
"可以...说句话吗?"他问法官。
获得许可后,林嘉南转向旁听席。记者们的长枪短炮立刻对准了他,闪光灯亮得像一场小型雷暴。
"我母亲是钢琴家,"他的声音很轻,但法庭安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转声,"她去世前最后一首曲子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有人说那是自杀预告,但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她只是太爱音乐了,爱到宁愿死在琴键上。"
张程晰的瞳孔微微放大——这是林嘉南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谈论母亲。
"音乐不是噪音。"林嘉南慢慢摘下手表,露出腕部最狰狞的那道疤,"它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他转向法官,"如果法庭允许,我想播放一段录音的...最后部分。"
法官犹豫片刻,点头同意。
扬声器里先是一段杂音,接着是林嘉南母亲弹钢琴的声音——肖邦的前奏曲,音符像雨滴一样清澈。突然,录音中传来年幼的林嘉南的啜泣:"妈妈,爸爸又说我打鼓像疯子..."
钢琴声没有停,但一个温柔的女声和着旋律唱起了即兴的歌谣:"我的小鼓手呀/把眼泪变成节拍/把伤疤变成音符/总有一天全世界都会跟着你的节奏跳舞..."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法庭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林嘉南看向已经僵住的林父:"这是妈妈去世前一晚录的。你当时在瑞士开会,记得吗?"他摘下手套——彻底地,完全地——将伤痕累累的双手举到灯光下,"这些伤疤里,至少有一半是我尝试复刻她钢琴节奏时留下的...不是自杀未遂,是...想记住那些旋律。"
张程晰突然在旁听席上打起拍子——不是《锈弦》的节奏,而是肖邦前奏曲的开头几个节拍。陈昊立刻加入,用指节敲击木质座椅。苏雯哼起了旋律,老周甚至用军靴跺着地板打拍子。
法官敲了三次法槌才恢复秩序。但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林父的律师团开始交头接耳,而那位年轻的女律师挺直了腰背,像一棵终于破土而出的幼苗。
走出法庭时,记者们蜂拥而上。林嘉南被闪光灯晃得睁不开眼,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是张程晰,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吉他弦的触感。
"看那边。"张程晰凑在他耳边说。
法院台阶下方,陈昊和苏雯正架起一面自制横幅——用老周的军用雨衣临时改的,上面用口红写着「锈蚀轨迹不会沉默」。更远处,几个举着"反对家庭暴力"牌子的陌生人向林嘉南竖起大拇指。
林嘉南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站在阳光下却不觉得裸露在外的伤疤羞耻。风穿过他空荡荡的手指——那副戴了十五年的手套,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法庭证物袋里,像一只蜕下的蛇皮。
"下周终审,"张程晰捏了捏他的手,"无论结果如何..."
"我知道。"林嘉南望向远处的地平线,那里有一朵形状像鼓槌的云,"这次我不会一个人面对。"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恍惚间,林嘉南仿佛听见母亲钢琴声的余韵,与远处街头艺人演奏的爵士鼓点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变成一首全新的、勇敢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