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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学典礼合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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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五十,海州大学中心操场被灯光切割成一块巨大的舞台。观众席呈扇形铺开,六千把塑料椅在夜色里像翻涌的浪花,蓝白相间的校旗在风里猎猎作响。鼓风机卷着热浪,把新生方阵的汗味和塑胶跑道的焦味搅在一起,空气粘稠得像煮沸的糖浆。舞台灯柱顶端打出第一束追光,落在校徽浮雕上,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音响师试麦的低频“噗、噗”声滚过草坪,像闷雷。人群渐渐安静,只剩零星的手机快门声和远处梧桐树上的蝉鸣。七点整,主持人踩着鼓点上台,裙摆扫过台阶,麦克风“喂——”一声,所有杂音被瞬间抽空。
“海州大学2024级开学典礼,现在开始!”
掌声炸开,像潮水拍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领导讲话环节被压缩成十分钟,校长大人刚说完“祝同学们乘风破浪”,台下已有人开始倒计时。主持人笑着抬手,灯光熄灭,全场陷入短暂的黑暗——
“接下来,有请大二音乐学院顾屿,带来原创歌曲《海盐》。”
黑暗里,一束冷白追光“啪”地亮起,像刀锋划破夜幕。顾屿站在光柱中央,白衬衫左肩的海浪图案被灯光镀上一层淡蓝银边,仿佛真的在呼吸。他背一把哑光木吉他,指尖轻扫,前奏流淌而出——
清澈的木吉他泛音像雨落玻璃,观众席最前排的女生下意识屏住呼吸。顾屿微微低头,额前碎发投下一道阴影,声音低而干净:
“把海盐撒进风里,味道就会游进你梦里……”
第一句出口,全场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副歌来临,鼓点加重,灯光切换成暖金色,海浪图案在顾屿锁骨下随呼吸起伏,像潮汐。观众席的手机屏幕成片亮起,像一片发光的星海。
后台休息室里,许昭贴着门缝,听见远处海啸般的欢呼,心脏却悬在喉咙口。他一路小跑赶来,额前的碎发被汗黏成几缕,手里还攥着一条干净毛巾——原本打算等顾屿下台后帮他擦汗,此刻却被他绞得皱巴巴。
休息室的灯管老旧,发出轻微的嗡鸣。许昭来回踱步,脚步在水泥地上敲出焦躁的节奏。他想象顾屿被追问衣服来源时的表情,又想象自己如果冲上台解释“那是我泼的”会闹多大的乌龙。越想,耳尖越红。
突然,门被推开一条缝,灯光漏进来,一个学生会学妹探头:“许昭学长?顾屿说让你把第二把吉他弦给他送来。”
许昭愣住:“第二把?”
学妹眨眼:“他说原版弦太软,要换硬一点的,舞台效果才够炸。”
许昭低头看手里皱巴巴的毛巾,哭笑不得。原来顾屿根本没打算追责。
他深吸一口气,把毛巾塞进兜里,抓起备用吉他,推门往外走。舞台方向传来最后一记鼓点,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安可声。
许昭脚步一顿,嘴角不自觉扬起——
那片蓝色,好像真的把他也卷进了海浪里。
舞台灯刷地打下最后一束冷白,观众以为节目单到此结束,正准备鼓掌散场。
许昭抱着第二把吉他,从侧幕探出半步,像误闯聚光灯的小猫。台下“哇”地炸开——
“彩蛋?!”
“那不是油画系的小学弟吗?”
尖叫、口哨、手机镜头齐刷刷对准他。许昭指尖一抖,琴弦发出细小的颤音,他下意识去找顾屿。
顾屿站在舞台中央,嘴角挂着惯有的“三秒,信我”的笑。他抬手,把麦克风连同一小张折得方正的歌词递过去,指尖在许昭掌心轻轻一敲——节拍暗示,像在说:别怕,我在。
鼓手、贝斯手面面相觑,键盘老师瞪圆了眼:让一个毫无音乐基础的新生顶副主唱?顾屿疯了?
顾屿没解释,只转身对乐队做了个“降半音”的手势,随后把主音吉他的音量推子悄悄往下拉了三分之一。
前奏响起,是许昭没听过的转调版《海盐》。他呼吸发紧,第一句出口果然飘了半音。观众席爆出善意的哄笑。就在跑调要落地的瞬间,顾屿的和声无缝贴上——低沉的海浪裹住稚嫩的浪花,跑调的五音被稳稳托回轨道。
副歌到来,许昭的声音逐渐透亮,像清晨第一束光穿过海面。顾屿的和声退后一步,只留吉他轻扫,给他让出整片天空。
“颜色不会骗人,人会。”许昭忽然想起自己那句随性名言,此刻却觉得——颜色、声音、心跳,都没骗他。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全场安静三秒,随即爆出比烟花还响的掌声。
顾屿把麦克风放回架,侧头对许昭低声一句:“跑调?不,那是专属转调。”
许昭抱着吉他,耳尖通红,却第一次在人海里笑得毫无顾忌。余音还在空气里震颤,舞台灯却啪地熄了两盏。
观众以为彩蛋结束,掌声刚起,主控台突然弹出红灯——备用发电机跳闸,全场瞬间黑成深海。
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片窸窣的电流。
许昭眼前一黑,指尖还扣着吉他弦,心跳比鼓点更快。
他下意识往侧边台退,肩膀却撞进一个带着海盐味的怀抱。
顾屿的声音贴在他耳后,低得只有他能听见:“跟着我,别走丢。”
掌心被轻轻握住,体温隔着薄薄T恤传来,像黑暗里唯一的光。
应急灯没亮,后台乱成一团。
导演在对讲机里吼“快启UPS”,观众席的手机灯却先连成银河。
许昭的呼吸急促,耳边的蝉鸣仿佛又回到童年那个被反锁的雷雨夜。
顾屿似乎察觉,拇指在他腕骨上敲了两下——三秒,信我。
节拍稳得像心跳,许昭的慌乱被敲碎,他深吸一口气,跟着顾屿的节奏往后门挪。
后台侧门半掩,有风吹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腥甜。
两人挤进狭窄的消防通道,黑暗把距离压成零。
顾屿的肩抵着许昭的肩,吉他柄在两人之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怕黑?”他问。
许昭闷闷“嗯”了一声,声音黏在喉咙。
顾屿轻笑,哼起《小星星》的前三个音,声音低得只有他们听得见。
旋律像一根线,把黑暗撕开一道缝。
通道尽头,应急灯终于亮起惨白的光。
顾屿松开手,却没走远,只侧身把许昭挡在身后,像替他挡住所有窥探。
灯影里,他衬衫上的海浪被照得发亮,浪尖仿佛正轻轻拍岸。
许昭抬眼,看见顾屿耳钉闪过一点银光,像夜航船上的灯塔。
后台走廊传来工作人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顾屿低头,声音压得极低:“台风尾巴,停电常有,别怕。”
许昭点头,喉咙发涩:“……谢谢。”
顾屿没再说话,只把吉他换到左手,右手自然地覆在许昭后颈,轻轻一按——
像安抚,又像确认。黑暗里,掌心温度滚烫,比任何聚光灯都亮。
十分钟后,发电机重启,舞台灯刷地亮起。
人群欢呼,仿佛刚才的黑暗只是一场幻觉。
顾屿松开手,拇指在许昭掌心最后敲一下节拍,转身走向灯光。
许昭留在阴影里,看着那片海浪重新被光束镀上银边,心跳却再没乱过。
后台的灯管嗡嗡作响,像一群疲惫的萤火虫。许昭把吉他递还给工作人员,指尖仍残留金属弦的凉意。他低头,耳尖那抹绯色在冷白灯光下无处可藏,像被谁不小心打翻的胭脂。没有粉底,没有卸妆棉,只有少年皮肤上真实的温度与颜色。他转身,帆布鞋底蹭过地面,发出极轻的摩擦声,像夜风掠过湖面,留下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顾屿的指尖在许昭耳后的碎发上停了两秒,像在确认什么。随后直起身,把衬衫搭在椅背上,背对镜子开始解扣子。衬衫褪下,海浪图案完整地暴露在灯光里,浪尖在锁骨下微微起伏,像在呼吸。
“留吗?”顾屿问,声音低哑。
许昭抬头,目光落在那片蓝上,喉咙发紧:“留。”
顾屿笑了,把衬衫折好,塞进背包,动作利落得像在收一场小型风暴。他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小罐海盐汽水,拧开,递到许昭面前。
“压惊。”
许昭接过,仰头喝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微咸的甜。他忽然想起停电时顾屿在后台哼的那句《小星星》,心跳又乱了一拍。
顾屿倚在门框,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装着被染上海蓝衬衫的背包,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淡淡地落在许昭的背影上——那截后颈在黑发间露出一点冷白,像新月落在墨色的海面。
只一秒,他又收回目光,懒散地搭上朋友的肩,嗓音混着笑意:“台风尾巴,停电常有,你们怕什么。”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周围几个男生跟着起哄。他们谈论着刚才的合唱,谈论着论坛疯传的照片,谈论着今晚要去哪家烧烤摊庆祝。顾屿应和着,眼角余光却始终没再往那个方向瞥。
许昭穿过狭窄的走廊,灯影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快被人群切割成碎片。他听见身后传来零星的口哨和笑声,听见有人喊“主唱”,听见有人喊“彩蛋”,却唯独没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加快脚步,像逃离聚光灯的小兽,一头扎进夜色里。风带着潮湿的凉意拂过耳廓,那抹绯色渐渐褪去,只留下心跳的回声,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敲打着无人知晓的节奏。
顾屿侧头,看着最后一抹背影消失在拐角,指尖在衬衫领口轻轻摩挲那片尚未干透的浪花。他忽然想起停电时,黑暗中那只微微发抖的手,想起掌心里传来的温度,想起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谢谢”。
他勾了勾嘴角,把外套搭在臂弯,背包甩在身后,转身融入朋友们的笑声里。灯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一条被潮汐遗忘的岸线,安静而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