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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渊互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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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台。
与其说是露台,不如说是一片悬于沙丘与海面之上的广阔平台。木质地板被打磨得光滑,边缘处设计成流畅的曲线,仿佛就要融化进下方那片无垠的蔚蓝里。
与别墅内部的喧嚣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星球。
声音被过滤了,只剩下海浪永恒而单调的轰鸣,以及穿过栏杆的风声,像某种低沉的呼吸。空气里的咸味更重,也更干净,涤荡了身后那些奢靡的香气。
叶世安引着宋望辰走到栏杆边。
“这里,”他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海平面,“是我的清醒剂。”
宋望辰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被音乐和人群挤压的憋闷感,确实消散了不少。极目远眺,海天一色,几艘帆船像静止的白点,时间在这里似乎都放缓了流速。
“很震撼。”他由衷地说,语气放松了些许。
叶世安靠在栏杆上,侧身看着他。风吹起他丝质衬衫的衣角,也拂乱了他额前几缕黑发,让他那种精心雕琢的随意感更加强烈。
“每次觉得要被那些 nonsense 淹没了,我就来这里。看看这个。”他指了指大海,“它会让你觉得,很多事,很多人,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沧桑和疏离。
宋望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海。他的侧脸在傍晚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那种专注而沉静的神情,再次戳中了叶世安某种隐秘的喜好。
“所以,”叶世安重新拾起话题,语气轻松,“被马克拖来感受‘资本主义的腐朽堕落’?”他用了某个东方阵营惯常的调侃词汇,带着点戏谑。
宋望辰微微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这个标签。
“只是来散散心。”
“心没散成,反而更乱了?”叶世安笑问,一针见血。
宋望辰瞥了他一眼,对这个陌生人的直接有些无奈,却又奇异地无法生气。或许是因为环境,或许是因为对方那种混合了尖锐和慵懒的气质,让他放下了部分戒备。
“有点不适应这种……热闹。”他斟酌着用词。
“看得出来。”叶世安点点头,“你站在那里,像一颗被错放进水果沙拉里的坚果,格格不入,但又……很有意思。”
这个比喻很奇特。
宋望辰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坚果?”
“嗯,坚硬,看起来有点无趣,但内核可能有料。”叶世安歪着头,毫不掩饰地继续打量他,“而且,需要费点力气才能撬开。”
对话的方向开始变得微妙。
宋望辰不是傻子,他能感觉到对方那种超越普通社交范围的兴趣。他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拉开一点距离,身体微微向后倾了倾。
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叶世安的眼睛。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没有逼近,反而换了个更安全的话题。
“北京人?”他问,切换回那种闲聊的语调。
“是。你怎么知道?”
“口音。还有……气质。”叶世安说,“有点板正,有点……嗯,皇城根儿下的骄傲和距离感。”他试图用普通话模仿那种京腔,却带着浓重的粤语味道,显得不伦不类。
宋望辰被他蹩脚的模仿逗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露出整齐的牙齿,让他整张脸瞬间明亮起来。“你的普通话……很有特色。”
“没办法,半路出家。”叶世安耸耸肩,“我出生在香港,小时候像个乒乓球,在香港和波士顿之间被弹来弹去。英语是我的第一语言,粤语是家里逼着学的,普通话嘛……”他拖长了调子,“是为了开拓市场,后来学的。”
“香港。”宋望辰重复了一遍,94年的香港,是一个充满特定意象的词汇——繁华、殖民、变迁、以及某种焦虑。
“现在情况……微妙?”
“97大限嘛。”叶世安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很多人忙着找退路,办移民,炒房产。我家老头子是其中之一,忙得脚不沾地,觉得加拿大澳洲的天更蓝。”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讥诮的弧度,“但我觉得哪儿都差不多。有钱人的游戏场罢了,只是换了个名字。”
他的话里透露出家境的优越,也流露出一种对归属感的淡漠。
“你呢?就留在美国了?”他反问宋望辰。
“目前是。在纽约读的大学,现在……工作也在那边。”宋望辰的回答有所保留。他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学历和华尔街的职位,那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或嫉妒。
“金融精英。”叶世安替他说了,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很好的职业,非常……务实。不像我,搞艺术的,在很多人眼里等于无业游民。”
“电影也是产业。”宋望辰客观地说,“需要才华,也需要……预算。”他想起了叶世安刚才说的“烧光的预算”。
叶世安笑了,似乎很满意他记住了这句话。“是啊,才华和金钱的苟合。有时候能生出惊艳的孩子,大部分时候是畸胎。”他的比喻总是带着一种残酷的诗意。
“我最近在剪的一个片子,关于身份认同的。一个在唐人街长大的男孩,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老掉牙的主题,对不对?但总有人前赴后继地拍。”
他的话语轻松,但宋望辰捕捉到了一丝自嘲背后的认真。
“因为这是真实的问题。”宋望辰轻声说。他想到自己,虽然路径不同,但那种游离感,偶尔也会袭来。
“哦?”叶世安挑眉,似乎很感兴趣,“你这个看起来根正苗红的北京同志,也有这种困扰?”
“选择来这边,就意味着要面对很多重新选择。”宋望辰说得有些含蓄。他没有提及与家庭的博弈,那份放弃南大录取通知书的决绝,以及内心深处偶尔冒出的、对自身选择的怀疑。
“重新选择……”叶世安玩味着这个词,“包括价值观?生活方式?甚至……亲密关系?”他的话题又巧妙地绕了回来,指尖轻轻敲打着冰凉的栏杆,目光落在宋望辰微抿的嘴唇上。
海风突然大了一些,吹得宋望辰的T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胸膛轮廓。
叶世安的视线像无形的手,掠过那里。
宋望辰感到一阵微妙的燥热。他确定这不是错觉。这个叫Ian的男人,正在用他高超的、不着痕迹的方式,对他进行一场温和的围猎。
他应该感到被冒犯,应该立刻结束这场对话,回到安全的、他可以理解的数字世界里去。
但他没有。
某种危险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对这个男人的世界一无所知,那是一个充斥着光影、情绪、放纵和不确定性的领域,与他成长的那个讲求规则、秩序、责任和结果的世界截然相反。
像站在悬崖边,看着脚下从未见过的、汹涌而陌生的海。
“也许。”宋望辰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移开视线,望向又开始沉入海平面的夕阳。巨大的火球将云层染成瑰丽的紫红色,也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夕阳无限好。”叶世安忽然用略带生硬的普通话念了一句。
宋望辰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只是近黄昏。”他下意识地接了下半句,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一瞬间,仿佛有一种来自遥远文化的、奇异的共鸣,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在这异国的海角,一句古老的唐诗,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某种坚硬的外壳。
叶世安看着他,眼中的戏谑淡去了些,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
“看,”他轻声说,用下巴指了指天空,“像不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融化的调色板?所有颜色都在流动、混合、消失。最后只剩下黑暗。”
他的描述充满了画面感,属于导演的视角。
宋望辰看着那辉煌的落日,确实感到了美,也感到了它必然消逝的悲壮。这感觉与他此刻的心境莫名契合——一段仓促结束的感情,一种对未来的迷茫。
“很美。”他说,声音有些低沉。
“但也令人沮丧,不是吗?”叶世安接口,“再美的东西,也留不住。所以……”他转回头,目光重新变得灼热而直接,“不如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
这是叶世安的哲学,与宋望辰所受的“克己复礼”、“长远规划”的教育背道而驰。
就在这时,别墅里传来一阵更激烈的鼓点和欢呼,似乎派对进入了新的高潮。那喧嚣试图将他们拉回那个醉生梦死的世界。
但与身后的狂欢仅一门之隔的露台上,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种无声的张力在两人之间蔓延。
试探,回避,再试探。像潮水,一次次涌上沙滩,试图浸湿对方的领地。
叶世安没有再靠近,但他整个人散发出的吸引力,像一张无形的网。
宋望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地撞击着鼓膜。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临界点上。退回身后的派对,或者……踏入眼前这片未知的、由叶世安所代表的、充满诱惑和危险的海。
海平面下,最后一缕金光挣扎着,即将被吞没。一阵更强的海风毫无预警地卷过露台,带着夜晚初降的凉意,穿透了宋望辰身上单薄的棉T恤。
他下意识地轻轻瑟缩了一下。很细微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
但叶世安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从宋望辰微微收紧的肩膀,滑到他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梢。
“傍晚的风总是这样,”叶世安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柔和了许多,仿佛被海风浸透。
“看着太阳还在,温度却已经先溜走了。” 他语气里没有调侃,只是一种淡淡的陈述,却莫名带着一种共通的体验感。
他没有做出任何逾越的动作,没有试图脱下自己那件同样单薄的夏威夷衬衫——那会显得刻意而荒谬。他只是微微向宋望辰的方向侧了侧身,用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恰好挡住了部分吹来的风。
这个动作幅度很小,近乎本能,介于绅士风度与微妙关怀之间。它没有留下任何实体的、可被拒绝的物品,却留下了一片无形的、被短暂守护的空间。
宋望辰感觉到了风力的减弱,也感觉到了对方身体靠近所带来的、若有若无的体温和那股淡淡的香水与威士忌混合的气息。这比一件具象的衬衫更让他心绪不宁。
别墅里,有人在高声喊着Ian的名字,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似乎在找他。
叶世安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宋望辰身上,在渐浓的暮色里,那目光像温暖的触手,细致地描摹着宋望辰的轮廓。
嘴角,依旧噙着一丝了然的、等待的微笑。
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临,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暧昧的蓝灰色调里。海潮声似乎更加清晰了,一遍遍冲刷着沙滩,也冲刷着某种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