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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被折叠的夏天 ...

  •   六月的杭州,雨下得黏腻缠绵,像是有人把融化的糖浆倒进了云层,再慢悠悠地浇向地面。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水汽,裹着柏油路被雨水泡软的沥青味,吸进肺里都觉得沉甸甸的。林雾站在清眸医疗总部大厦的旋转门内,指尖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骨是轻质的碳纤维,按理说该轻巧趁手,可此刻握在手里,却像坠着铅块,压得她连手腕都有些发沉,连头顶传来的闷雷声,都仿佛被这重量滤得低了几分。

      HR 小姐踩着高跟鞋走过来,手里递过一只米色牛皮纸文件袋,袋口没封严,露出一角印着“竞业限制协议”的纸张边缘。那纸页切得齐整,边角锋利得像眼科手术台上的刀片,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冷意。“林小姐,这是最终的离职文件,您核对无误后签字就行。”HR 的声音很公式化,眼神却不自觉地避开林雾的目光。

      没等林雾接话,旁边突然插进来一道男声——是公司法务周律师,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手里捏着份复印件,语气平淡却带着刺:“另外,林小姐,协议里第三条请您再仔细看一眼。简单说,就是未来一年之内,别让我们在任何眼科器械相关的场合看到您——包括但不限于医院、医疗器械展会、学术研讨会。”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消毒水一样,带着刺鼻的味道,让人心里发紧。

      林雾扯了扯嘴角,没接文件袋,也没反驳。她低头,手指握着伞柄慢慢转了一圈,伞柄内侧贴着一行极小的激光刻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违约金:叁佰万元整”。那行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指尖,不算疼,却足够让她清醒。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刚进清眸时,新人培训课上,讲师站在讲台上,手里举着角膜地形图仪,笑着说:“在这里,我们有个规矩——每一把激光设备,在用于切削角膜之前,都必须经过三次以上的校准,确保误差控制在最小范围。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眼睛,是患者的光明,容不得半点马虎。”

      那时她还觉得这话格外温暖,可现在想来,却觉得讽刺。原来所谓的“校准”,不止针对设备,还针对想要离开的人。用三百万的违约金当枷锁,把她从熟悉的领域里彻底推开,这就是清眸的“规矩”。

      “我知道了。”林雾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透着股韧劲。她接过文件袋,指尖碰到袋口的刀片纸,轻轻划了一下,没出血,却留下一道浅白的印子。“文件我会仔细看,签字后会寄回公司。”说完,她转身走向旋转门。

      门外的雨还在下,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像无数根细针在敲打着屏障。林雾撑着伞走进雨里,高跟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路灯的光透过雨幕,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细,像一条被过度切削的角膜曲率曲线,明明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却依旧倔强地朝着未知的方向延伸。

      三天后,H城滨江区的瑞霖制药南区办事处,林雾站在打卡机前,看着屏幕上跳出“打卡成功”的字样,才松了口气。脖子上挂着新的工牌,塑料挂绳勒得皮肤有点发烫,贴着衣领的地方已经闷出了一层薄汗。工牌上的照片是前一天加急拍的,她穿着白衬衣,嘴角抿得平直,没什么表情,可眼神里那点没藏好的锋利,还是透过照片露了出来——像极了她藏在口袋里的那支钢笔,看似普通,笔尖却足够尖锐。

      “林经理,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主管老郑突然从身后走过来,手里抱着一叠厚厚的资料,“啪”地一声拍在林雾面前的办公桌上。他的声音很粗,像钝刀在切牛排,带着股不耐烦的劲儿:“今天先带你跑几家医院,熟悉下流程。”

      林雾把工牌往衣领里塞了塞,伸手拿起资料,随意翻了两页——都是瑞霖主打产品的介绍,有滴眼液、人工泪液凝胶,还有几款用于角膜修复的药膏,全是眼科常用药。“今天跑几家?”她抬头问,语气很干脆,没有多余的客套。

      “八家。”老郑靠在办公桌边,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都是市区的医院,从市三医院开始,然后是省眼科、市一院……每家你都得蹲够十五分钟,最少拿回三张处方单。记住,少一张,扣两百块绩效。”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下达命令,根本没给林雾讨价还价的余地。

      林雾点点头,把资料塞进帆布包里,拉链拉到一半,手指顿了顿。她心里其实在算另一笔账——一天八家医院,每家十五分钟,那一天就是一百二十分钟;一个月按二十个工作日算,就是两千四百分钟,相当于四十个小时;一年下来,就是九百六十个十五分钟,总共二百四十个小时。

      二百四十个小时,足够她把清眸那些藏在暗处的底细,一点一点摸个底朝天了。她要找的,可不仅仅是B县那八十个消失的异常病例。

      “走吧,别愣着了,第一家医院离这儿不远,打车二十分钟。”老郑的声音打断了林雾的思绪,她回过神,跟上老郑的脚步,帆布包里的资料硌着后背,像块小小的磨刀石,正在慢慢打磨她的耐心。

      夏末的闷热像一层厚厚的纱,挂在市三医院住院部的走廊尽头,挥之不去。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中药和饭菜的味道,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无法驱散的玻璃体混浊,让人呼吸都觉得不畅快。

      眼科候诊区里挤满了人,大人的说话声、孩子的哭闹声、护士站的叫号声,还有脚步声、轮椅轱辘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低频的共振,像手术台上超声乳化手柄工作时发出的声音,不算刺耳,却足够让人神经紧绷。

      林雾站在自助挂号机旁边,假装在查询挂号信息,其实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候诊区的情况。她穿着一身白色衬衣,后背已经被汗水贴在了皮肤上,像一层刚从角膜上撕下来的上皮组织,又闷又黏。左手袖口里面,藏着一叠折成掌心大小的滴眼液小广告,边缘被捏得发皱,右手提着的帆布包里,除了资料,还装着几本产品手册。

      她的黑色半裙长度到膝盖上方,走路时裙摆轻轻晃动,像一滴掉进水里的墨,在人群里不算起眼,却又带着点特别的存在感,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人潮吞没,却又总能巧妙地保持着自己的位置。

      墙上的时钟指向08:15,林雾深吸一口气,朝着诊室区走去。刘主任的诊室在走廊尽头,门牌上写着“刘XX - 副主任医师”,几个字被来往的病人指甲刮得有些发白,边缘模糊不清,像白内障患者后囊膜上的纤维化斑点,透着股陈旧的痕迹。

      林雾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进来”的声音。她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刘主任正把一支黑色签字笔咬在嘴里,笔尖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深深的牙印,手里拿着份病历,眉头皱得紧紧的。

      “瑞霖的?”刘主任把笔从嘴里拿出来,看了眼林雾手里的资料,语气很随意,没什么热情。

      “刘主任您好,我是瑞霖的林雾,今天来给您介绍下我们新上市的人工泪液凝胶,针对术后干眼效果特别好。”林雾笑着递过产品手册,“耽误您八分钟就行,不会打扰您看诊。”

      她一边说,一边把三折页的产品介绍摊开在桌面上——第一页印着一张染色后的角膜照片,上面有几处明显的缺损区域,是典型的角膜上皮损伤;第二页则是使用产品一周后的荧光素钠染色照片,原本的缺损区域已经基本修复,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对比鲜明,一目了然。

      刘主任扫了眼照片,“啧”了一声,把签字笔放在键盘上,手指在电脑上敲了几下,调出处方系统,很快就敲下了三盒人工泪液凝胶的处方。“行了,我知道了,先开三盒试试,要是效果好,后面再跟你要。”

      键盘敲击声清脆利落,像房角镜在检查时轻轻叩击角膜的声音,带着股专业的节奏感。林雾在心里悄悄打了个勾:八分钟,三盒处方,效率比想象中高。“谢谢刘主任,后续有任何问题,您随时联系我。”她把名片放在处方旁边,轻轻退了出去。

      电梯口挤满了人,林雾刚走过去,电梯门就开了。人群像被过度填充的胶原膜,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彼此推搡着往里走。林雾被挤在中间,后背贴着电梯壁,刚想调整姿势,忽然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领口沾着点淡淡的碘伏味,胸前的工牌上写着“李哲”。“你是瑞霖的吧?”李医生压低声音问,眼神朝着住院部的方向瞟了瞟,“住院部10楼有个小姑娘,昨天刚做了角膜移植手术,今天有点术后干眼,你那儿有适合的滴眼液吗?给我留一盒?”

      “叮”——电梯到达一楼,门缓缓打开。李医生冲她点了点头,率先走了出去。林雾跟在后面,从帆布包里拿出一盒小瓶装的滴眼液,趁着人群混乱,悄悄塞进李医生的白大褂口袋里。“记得让患者按说明书用,有问题随时找我。”她轻声说。

      李医生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快步走进了住院部的大门。林雾站在原地,听见口袋里的手机轻轻“叮”了一声——是处方确认的提示音。那声清脆的提示,像房水闪光检查后听到的回声,清晰又明确,让她心里的石头又落下一块。

      晚上回到出租屋,林雾把帆布包往沙发上一扔,脱了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才觉得身上的闷热消散了些。她走到床边,把今天拿到的二十七张处方单一张一张摊开,整齐地铺在床单上。处方单上还残留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在闷热的空气里慢慢发酵,像二十七片刚从角膜上分离下来的微型角膜瓣,带着点医学的严谨,又藏着她的小心思。

      林雾蹲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镜头对准每一张处方单,仔细拍摄。她还在每张照片的备注里加上了关键信息:“06-08-刘-8min-3盒”“06-08-李-电梯-1盒”“06-08-王-诊室-2盒”……每一个字母、每一个数字,都对应着不同的医生、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处方量,像一串密码,记录着她今天的轨迹。

      快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连成一串,“咔嚓咔嚓”的声音,像裂隙灯检查时的连拍模式,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照片拍摄完成后,自动上传到云端,手机屏幕上,一个新建的文件夹静静出现,文件夹的名字很简单——“Frozen365”。

      Frozen,冻结;365,一年。林雾看着这个名字,手指轻轻点了点屏幕。她知道,这一年的蛰伏,就像把自己“冻结”在一个全新的领域里,看似远离了眼科核心,实则离真相越来越近。二十七张处方单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十五分钟”,更多的线索,等着她去收集,去拼凑。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夜空里挂着几颗星星,虽然不亮,却足够指引方向。林雾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远处的灯火,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清眸以为用三百万和竞业协议就能困住她,可他们不知道,她从来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角膜被切削后,还能通过修复凝胶慢慢愈合;而被掩盖的真相,只要有人愿意坚持寻找,总有一天,也会像修复后的角膜一样,重新变得清晰透亮。她的“校准”之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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