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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各自一方 ...

  •   北平的秋意,一日深过一日。校园里的梧桐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的枝桠直指着灰蒙蒙的天空,透着一股子倔强的苍凉。自从那天将怀表锁进抽屉,孙楠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什么东西,跟着一同被封存了。课堂上的辩论,社团里的策划,似乎都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却再也触摸不到里面的温度。同学们待他依旧客气,只是那客气里总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与距离,像一层薄冰,踩上去便发出令人不安的碎裂声。

      林宴辞那些语重心长的话语,如同浸了水的藤蔓,日夜缠绕着他的思绪。腐蚀、污染、洁净……这些词反复敲打着他。他试图用更繁重的课业和更积极的参与来麻痹自己,却发现只是徒劳。疲惫像潮水,从骨头缝里漫上来,带着一种无处言说的孤寂。

      终于,在一个没有课的清晨,他看着窗外灰色的云层,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他想回家。想回到那个虽然清贫却始终温暖的小院,想喝一碗母亲熬的热粥,想在令人安心的静谧里,喘一口气。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简单的行囊很快收拾妥当,几本书,几件换洗衣物,整齐地放在床铺上。孙楠站在宿舍中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紧锁的抽屉。里面躺着那枚怀表,也躺着他这几日试图强行割舍的、与陆辰枫有关的一切。

      他告诉自己,不该再碰触,就当它从未存在过。可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缓缓伸向口袋,掏出了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黄铜钥匙。钥匙在掌心硌着,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诱惑。

      内心挣扎了片刻,那试图维持的决堤终究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般,最终还是将钥匙插进了锁孔。轻轻一旋,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拉开抽屉,那枚金壳怀表安然地躺在昏暗的底层,表壳反射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它拿起。金属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仿佛带着陆辰枫那惯有的漫不经心的温度。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恼怒于自己的不争气,也是对这份无法彻底斩断的牵连的无奈。他将怀表迅速塞进了随身行囊的夹层里,用衣物将它盖住,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它存在的事实,也掩盖自己内心那份软弱的丢弃的念头。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匆匆拉上行囊的拉链,拎起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宿舍。仿佛只要走得够快,就能将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和妥协,连同这枚怀表一起,暂时抛在身后。至少,在母亲面前,他需要维持一个平静的表象。而这枚被他偷偷带在身边的怀表,成了他此刻混乱心绪中,一个无法与人言说的沉重的秘密。

      而在北平城的另一个角落,林宴辞正翻阅着新到的各地报纸,目光敏锐地捕捉着任何可能与陆辰枫南下相关的蛛丝马迹。远在南方的陆辰枫,则刚刚在一个潮湿的清晨,与新的联络人接上了头。三个人,三条线,在时代的棋盘上,各自落子,命运在看似平淡的日常下,继续向前铺展。孙楠的这次归家,不过是这巨大棋局中,一次短暂的喘息。

      火车吭哧着,慢悠悠地将北平城的喧嚣与高楼甩在身后。窗外的景致渐渐开阔,出现了大片收割后略显寂寥的田地,和远处疏落的村庄。孙楠靠着硬邦邦的车厢板壁,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凉的秋景,紧绷了几日的神经,似乎随着这规律的摇晃,一点点慢慢松弛下来。

      到家时,已是傍晚。天色变得暗淡下来,将小小的院落笼罩在一片宁静的灰蓝之中。院墙有些斑驳,但打扫得干干净净。母亲正坐在院中的一把旧藤椅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缝补着什么,听见推门的动静,她抬起头。

      “楠儿?”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随即放下手中的活计,扶着椅背有些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她的腿脚自那年搬迁受伤后,便一直不大灵便。

      孙楠快步上前,扶住母亲:“娘,您坐着,别起来。”他打量着母亲,她似乎又清瘦了些,眼角深刻的皱纹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但眼神依旧清亮,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沉静。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儿。”母亲拉着他的手,上下看着,目光在他略显憔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没吃饭吧?娘去给你下碗面条,灶上还煨着骨头汤呢。”

      说着,她便要起身去张罗。孙楠拗不过,扶着她一同走进厨房。厨房里没点灯,显得有点昏暗,但灶台上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柴米油盐的踏实气息。他看着母亲略显蹒跚却依旧利索地生火、洗菜、下面,热气模糊了她花白的鬓角,也模糊了孙楠的视线。

      这一刻,北平的一切,激昂的口号、复杂的眼神、林宴辞沉重的话语、还有陆辰枫那张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脸,仿佛都成了遥远而不真切的背景音。只有这碗即将出锅的带着母亲手心温度的热汤面,才是实实在在的慰藉。

      他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橘红色的火光映着他年轻却写满心事的脸庞。母亲没有问他为何突然归来,也没有问他在学校里的种种经历,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邻里间的琐事,谁家娶了新妇,谁家的孩子去了外地……这些最寻常的家长里短,此刻听在耳中,却像最好的良药,慢慢熨帖着他紧绷的心。

      面条很快端了上来,清汤,底下卧了个荷包蛋,撒着细小的葱花,香气扑鼻。孙楠埋头吃着,热汤下肚,驱散了旅途的寒意,也将积压在胸口的某些东西融化了些许。

      母亲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吃,眼神温和,在这静谧的、,属于母子二人的黄昏里,孙楠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奢侈的平静。然而,那份被刻意锁在北平宿舍抽屉里的沉重,真的能如此轻易地被抛开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面条的热气渐渐散去,碗底只剩些许油光。母亲起身收拾碗筷,动作缓慢却稳当,木质碗柜开合发出沉闷的响声。孙楠想要帮忙,却被母亲轻轻按回座位,“坐会儿,你一路过来路上累着了。”她转身去舀水刷锅,背对着他,水流声哗哗地响着。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灶膛里余烬偶尔噼啪作响。方才被温情压下的思绪,此刻又随着这寂静漫了上来。他看着母亲微驼的背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拉得很长,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那些在北平无处诉说的委屈、困惑和挣扎,在这熟悉的安全感里,几乎要冲破阻碍,倾泻而出。可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盯着自己在地上被拉长的影子。

      他回到自己从小住到大的那间小屋。陈设像以前一样简单,靠墙的木床,临窗的书桌,只是书架上那些他珍爱的进步书刊都不在身边,显得空落落的。他在床沿坐下,手下意识伸向口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枚怀表被他放在了行囊暗层里。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莫名一空,随即又被一股倔强的情绪取代。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夜风带着晚秋的凉意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母亲正摸索着将晾晒的干菜收回筐里,动作缓慢而专注。

      他看着母亲的背影,那些堵在胸口的话终究没有问出口。问她怎么看陆辰枫?问她是否也觉得那个人危险又复杂?这些问题在喉头滚了滚,又咽了回去。他不想让这些纷扰打破母亲此刻的宁静,更怕听到的答案会让自己更加迷茫。

      月光清淡,照在院中那棵老枣树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影子。孙楠就这般静静站着,任夜风吹拂他微烫的脸颊。家的安宁像一层薄纱,暂时包裹住他,可纱下那颗被种种暗示与流言侵蚀过的心,却依旧沉重地跳动着,无法真正安歇。他知道,这番宁静只是暂时的,北平的一切,终究要去面对。

      夜深了,母亲房里的灯早已熄灭。孙楠独自坐在窗前,桌上的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苗轻轻晃动。窗外,月色清冷,将小院照得一片素白,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更显夜的沉寂。

      他在桌前静坐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又或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终于,他还是伸手,解开了行囊的搭扣。手指在几件叠好的衣物间摸索着,很快触到了那个硬硬的、熟悉的形状。

      他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还是将它拿了出来,正是那枚金壳怀表。月光流淌在光滑的表壳上,泛着比记忆中更清冷的光泽。它被他藏在行囊最深处,偷偷带离了北平,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用指腹缓缓摩挲着表壳上那些细微的划痕,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仿佛直接连通了心底某个被刻意封存的角落。那个冬天,陆辰枫将它塞进他手里时,也是这般冰凉,却带着少年掌心里一点转瞬即逝的温热。

      他迟疑着,拇指轻轻抵在表壳的按钮上。只需轻轻一按,就能看见那静止的表盘,看见时间凝固的痕迹。这里面封存的,究竟是什么?是陆辰枫那让他捉摸不透的“玩笑”?还是他自己那份不愿承认的残存的牵挂?

      林宴辞那些沉重的话语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像一块巨石压下来。他猛地攥紧了怀表,金属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一股自我厌恶的情绪涌了上来,为什么就是无法彻底舍弃?为什么还要像个贼一样,将它偷偷带在身边?

      他紧紧闭上眼睛,眉头深锁,内心进行着无声又激烈的撕扯。一方面,周围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与陆辰枫划清界限是正确且必要的;另一方面,某种更深层的情感,却让他无法将这最后的实物联系也彻底斩断。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紧攥的手指缓缓松开。他没有打开表壳,只是将怀表紧紧握在掌心,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金属的冰冷,也驱散心底那份无处安放的迷茫。

      他就这样在月下坐了许久,直到月色西沉,窗棂的影子在屋内悄悄挪移。那枚怀表依旧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像一个无声的诘问,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细微却持久的伤口。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锁进抽屉,或者带离一座城,就能真正放下的。这份沉重,他注定要独自背负前行。

      北平的秋日,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旧了的灰布。林宴辞坐在北平时报编辑部靠窗的位置,手边是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和几份散乱的各地报纸。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铅字,指尖偶尔在某个名字或事件上短暂停留,那些多是些与南方政局、商贸往来相关的模糊报道。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和,与往常并无二致,任谁也看不出这副温文尔雅的面孔下正进行着哪些精密的筛选与勾连。他从不说谎,至少不直接说。他只是将那些搜集来的关于南方某些“背景复杂的世家子”与“敏感人物”有过接触的零碎信息,小心地剔除掉可能引火烧身的明显部分,留下那些含义暧昧、可供联想的棱角。

      然后,这些棱角便会巧妙地嵌入他下一篇时评之中。他的笔依旧稳健,立论看似公允,忧国忧民之心,只是在论述“人心叵测”、“队伍纯洁”之重要性时,那批判的锋芒,总会若有若无地扫过某个未曾点明的、属于“纨绔子弟”与“复杂背景”的阴影区域。他知道,这些文章会被北大那些关心时局的学生们看到,会被孙楠看到。他不需要指名道姓,只需要维持一种持续不断的暗示,让怀疑在人们心里自己发酵。

      偶尔有相熟的同事路过,打趣他又是为了某篇稿子废寝忘食,他也只是抬头推一推金丝眼镜,报以一丝无奈的苦笑:“时局艰难,笔下千钧,不敢不谨慎啊。”

      这日午后,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南方的、封皮普通的信件。寄信人署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商贸公司。他回到自己的单人宿舍,关好门,才用裁纸刀小心地启封。信纸上是规整的商业用语,汇报着一些寻常的货物往来。但他用特定的药水在信纸背面轻轻涂抹,几行淡褐色的字迹便缓缓显现出来,是关于陆辰枫在南方某城,与几位身份微妙的地方人士有过非公开会面的简短汇报。信息依旧模糊,没有实证,但指向性却更明确了些。

      林宴辞看完,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就着烟灰缸点燃。跳跃的火光映在他镜片上,明明灭灭。他看着那纸张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

      孙楠的暂时离开,在他看来,正是其内心压力积累、防线出现松动的证明。他的离间之策,已初见成效。他并不急于求成,猎手的耐心,往往比猎物的挣扎更为长久。下一步,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陆辰枫在南方的真正网络,找出那个能一击即破的关键节点。

      窗外,北平的天空依旧阴沉。林宴辞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脸上恢复了往日一样的温和与平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冰冷与计算从未发生。他拿起桌上的采访本,又该去进行下一场例行公事的社交了。在这场他一手主导的无声战役里,他始终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冷静执棋者。

      南方潮湿的夜风,带着江水的腥气和某种隐约的腐败甜香,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吹动了旅馆房间里厚重的丝绒窗帘。陆辰枫靠在窗边阴影里,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却似乎忘了弹。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在嘈杂舞厅里进行看似醉醺醺的偶遇与情报传递,西装上还沾着些许酒气与廉价香水的味道。

      脸上那副属于纨绔子弟的慵懒与微醺早已褪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成功传递情报的愉悦。他听着窗外远处码头传来沉闷的汽笛声,却眼神放空,并非真的在看什么,而是在脑中复盘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对方的神态、言语间的暗示,周围是否有可疑的目光。确认无误后,他才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将烟蒂按灭在窗台的搪瓷缸里。

      他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带着褶皱痕迹的白衬衫。解开领口的两粒扣子,他走到房间角落的脸盆架前,用凉水用力扑了扑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英俊却难掩倦意的脸,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平日流转的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这落寞,在他视线扫过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檀木盒子时,变得明显了些。盒子里没有机密文件,只放着一张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旧照片,是他和孙楠许多年前,在北平那条熟悉的深巷口,被某个街头摄影师抓拍下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个少年,肩膀挨着肩膀,笑容干净而灿烂,背景是斑驳的灰墙和几缕穿透槐树枝叶的阳光。

      他很少打开来看,尤其是在任务期间。那点残存的温暖与光亮,对于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来说,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但在此刻,在这间陌生的、弥漫着异乡气息的旅馆房间里,那盒子本身的存在,就像一个小小的锚点,提醒着他来处,也提醒着他内心最深处那份无法割舍、也无法言说的牵挂。

      他不知道北平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不知道他小心翼翼维护的那个青年,正被人用最善意的方式,一寸寸推离他守护着的世界。他只希望,自己的远离,能真正护得孙楠周全,让他能继续活在阳光下,永远保持着那份纯粹的理想与热忱。

      窗外,南方的夜空看不到几颗星点,只有厚重的云层,预示着明日或许又有风雨。陆辰枫拉上窗帘,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短暂的几个小时,因为天明之后,又有新的角色需要他去扮演,新的险局需要他去应对。他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将所有软弱的情绪强行压下,只剩下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规律而绵长。

      日子在孙家小院里,仿佛被拉长了,流淌得缓慢而平静。一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地照进堂屋,孙楠帮母亲将一些旧衣物拿出来翻晒,孙母则坐在门槛边的矮凳上,就着午后的光亮缝补一件孙楠学生装上衣的袖口,那袖口不知何时磨得有些起毛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针线穿过棉布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阳光缓慢地移动,将母亲略显花白的鬓角映照得愈发清晰。她低着头,神情专注,那双因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动作却依旧稳当。

      缝了几针,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并未抬头,只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语气平常得如同在聊今天的天气:“楠儿,前些时候……我恍惚听人提起,说辰枫那孩子,是不是回到北平走动过?”

      正整理衣物的孙楠动作猛地一僵,背对着母亲,脸色瞬间有些不自然。他抿了抿唇,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好像确实是回来过几天。” 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明显的回避意味。

      孙母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起眼,目光温和地落在儿子略显僵硬的背影上。她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针脚细密。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孙楠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时,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通透:

      “楠儿,这人世间的许多人和事啊,未必都像我们眼睛看到的,或者耳朵听到的那个样子。” 她将线尾打了个结,用牙齿轻轻咬断,“有时候,水面下的石头,比露出来的部分要大得多。有些事,别急着下论断,先等等,再看看。”

      她将补好的衣服叠整齐,放在膝上,这才抬起头,目光慈爱而深沉地望向儿子:“也别太苦着自己。心里装着事,就像揣着块石头走路,累。”

      孙楠怔怔地站在原地,母亲的话像一阵温润的春雨,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那片被种种证据和告诫占据而干涸皲裂的心田上。没有指责,没有说教,只有理解和疼惜。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把那些堵在胸口的困惑、委屈和挣扎都说出来。可最终,他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他不敢回头,怕母亲看见他此刻狼狈的神情。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那叠好的衣服轻轻放在旁边的凳子上,然后扶着门框,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准备张罗晚饭。她把空间留给了儿子,让他独自消化那份无人能替的重量。

      孙楠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母亲的话在他心头萦绕,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虽然未能立刻驱散迷雾,却终究是荡开了一圈不同以往的、微弱的涟漪。那枚被他藏在行囊深处的怀表,似乎也随着这圈涟漪,轻轻颤动了一下。

      夜色渐深,孙家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孙楠闩好房门,却没有立刻睡下。他在窗前又站了许久,直到月光被一片游移的云遮住,院中的景物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暗影。母亲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未平息,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不同于往日挣扎的平静。他走到行囊前,再次拿出那枚怀表,这一次,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壳,少了几分之前的激烈挣扎,多了几分沉静的审视。最终,他没有将它再次深藏,而是轻轻放在了随身携带的布面笔记本夹层里。他决定明日就返回北平,有些事,终究需要面对。

      而在北平,林宴辞书桌上的台灯也亮至深夜。他刚刚整理完一份关于南方某些商会与北方政要隐秘关联的摘要,其中几处模糊的线索,隐约指向了陆家及其南下的“生意”。信息依旧零碎,不足以构成任何明确的指控,却像散落的拼图,让他感觉距离某个核心秘密更近了一步。他合上文件夹,揉了揉眉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棋手看到局势正向预期发展的满意。

      与此同时,南方那间简陋的旅馆房间里,陆辰枫和衣躺在坚硬的板床上。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雨点敲打着玻璃,声音细密而绵长。他并未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耳中听着雨声,脑中却在反复推演着天明后另一场更为关键的接头。怀表不在身边,他只能依靠体内精准的生物钟来计算时间。在这异乡的雨夜里,一种深刻的孤独感如同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地浸润着他。他想起了北平干燥的秋风,想起了那条熟悉的巷子,想起了某人清亮却带着厌弃的眼神……这念头刚一浮现,便被他强行掐断。现在,不是时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各自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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