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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风起青萍 ...

  •   时光在望云乡的山坳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却又在不知不觉中,给人与土地都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转眼间,闻骇在这里已是第五个年头。

      他几乎褪尽了所有从城市带来的痕迹。皮肤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留下的深麦色,粗糙,却透着健康的质感。原本略显单薄的身板,因为常年的劳作和跋涉,变得精悍而结实。他能操着一口流利甚至带着地道俚语的方言,和坐在村头大榕树下的老人们闲聊一下午,从今年的收成聊到几十年前的往事。他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外来干部”,年轻人亲切地叫他“闻哥”,老人们则带着信赖唤他“小闻”。

      他主导推广的食用菌种植项目,在经历了几番挫折后,终于在今年迎来了不错的效益。看着村民们拿到分红时脸上质朴而灿烂的笑容,听着他们开始主动和他商量来年扩大规模或者尝试新品种的计划,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这种满足,远非城市里一份薪水所能比拟。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理常见的农具,以及村里那台关键时刻总爱罢工的老式柴油发电机。扳手和螺丝刀在他手中,似乎比当年在车棚里更加驯服。

      生活被这些具体而微的琐事填满:协调两户人家因宅基地边界产生的龃龉;陪着突发急病的留守儿童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镇卫生院;为了给一段年久失修的水渠争取维修资金,在县水利局的走廊里守候一整天……这些事琐碎、耗神,有时甚至让人感到无力,但它们真实、有温度,让他感到自己的双脚是牢牢踩在大地上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充盈。

      他依旧住在乡政府那间简陋的宿舍里。唯一的装饰,是窗台上用几个废弃的洗衣液瓶子剪开栽种的野兰。不知名的品种,是从山里移来的,却意外地生命力顽强,偶尔会开出几朵淡紫色的小花,在风中微微摇曳。夜深人静时,他会就着那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看书,不再仅仅是那本翻烂了的《相对论》,更多的是各种农业技术推广、乡村治理案例的书籍。看得累了,便抬起头,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望向外面那片毫无光污染的、墨蓝色的天幕。银河如练,星子低垂,密密麻麻地洒满天穹,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撷取一把。

      他知道,余时风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星空。清澈,浩瀚,包容一切,也铭记一切。

      乡里有了新的规划,准备在更深、更偏远的大山深处,一个名叫“云盘顶”的村民小组,试点推广一种经济价值更高的中药材。那里只有零星七八户人家,散落在海拔近千米的山坳里。通路、通电都是困扰了几代人的老大难问题,之前的干部也去过几次,最终都因为条件过于艰苦、投入产出比太低而不了了之。当乡里开会讨论人选时,闻骇几乎没有犹豫,平静地开了口:“我去吧。”

      老乡长看着他,欲言又止,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小闻,云盘顶那地方……路太难走了,天气更是说变就变。上面也只是个初步设想,要不……再等等看,或者先缓缓?”

      闻骇收拾着桌上散落的文件,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总得有人去。情况到底怎么样,总要亲眼去看看才知道。”

      去往云盘顶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采药人和山兽常年累月踩踏出来的痕迹。陡峭,狭窄,许多地方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一旁就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悬崖。闻骇背着装满干粮、水和调查工具的背包,拄着一根结实的木棍,独自一人开始了攀登。林木葱郁,遮天蔽日,越往上走,空气越发稀薄清凉。他花了几乎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汗水多次湿透衣背又被他体温暖干,才终于在暮色四合时,抵达了那片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土地。

      那里的贫穷,是凝固的,像山崖本身一样沉默而沉重。留守的老人蜷缩在低矮、昏暗的木屋里,眼神因长年缺乏交流而显得有些浑浊、呆滞。孩子们穿着明显不合身、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小脸脏兮兮的,看到陌生人,怯生生地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当闻骇拿出随身带去的彩色糖果和崭新的图画书时,孩子们眼中瞬间迸发出的那种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和光亮,让他觉得这一路所有的艰辛和疲惫,都值了。

      他仔细勘察了云盘顶的土壤成分,测试了水源的PH值,记录了不同时间段的光照情况。晚上,就着跳跃的煤油灯光,他和仅剩的几户能主事的人家围坐在一起,听他们用含混的方言诉说生活的艰难,对未来的迷茫,以及那一丝几乎被磨灭的、对改变的渴望。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画着简易的地图,记录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期望。

      他在云盘顶那间漏风的、用木板搭成的临时住所里住了两晚。第三天清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山雾,几乎对面不见人。湿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沁入肌骨。几位老人早早等在外面,挽留他,说看这天气,怕是要变天,下山的路太危险,让他无论如何等天气放晴再走。

      闻骇看了看腕上那块几十块钱买的电子表,想到乡里下午还有一个关于下一阶段扶贫资金具体使用方案的会议,需要他带着云盘顶的一手资料去汇报。
      “没事,”他谢绝了老人们的好意,语气尽量轻松,“我常走山路,熟悉。走得快一点,估计能赶在雨前下山。”他将村民们硬塞给他的、用旧布包着的几个煮鸡蛋和烤山芋,仔细地放进背包最里层,和其他物品隔开,然后紧了紧鞋带,拄着木棍,再次踏上了那条险峻的归途。

      山里的天气,果然如同孩儿面。走到半山腰,原本只是浓重的雾气骤然加重,天色迅速阴沉下来,如同傍晚提前降临。紧接着,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雨水冰冷刺骨,很快浇透了他的衣服,沉重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束缚着动作。山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湿滑得像抹了油。能见度急剧下降,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模糊。

      他紧紧靠着内侧长满青苔的岩石山壁,将身体重心放低,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谨慎,试探着前进。狂风呼啸着卷过山谷,惊风过处,带着凄厉的呜咽声,将密集的雨点抽打在他的脸上、手上,生疼。路边碗口粗的树木被吹得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风,起于青萍之末,微不可察,却在这特定的地形和天气里,汇聚成了如此骇人的自然伟力。

      在一个特别陡峭的“之”字形拐弯处,意外发生了。脚下原本就被雨水泡得松软的泥土,承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和雨水的持续冲刷,突然毫无征兆地大面积塌陷。他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外侧滑去!

      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伸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指尖擦过冰冷湿滑的岩石,掠过带着锯齿边缘的草叶,除了满手的湿冷和泥泞,什么也没有抓住。身体在湿滑的陡坡上加速下坠,石块和灌木枝桠刮擦着他的身体。

      坠落的过程,在感官上被无限拉长,却又短暂得容不下任何完整的思绪。没有预想中的恐惧,脑海里闪过的,是一些破碎而宁静的画面:是望云乡新修的水泥路上,孩子们不用再踩泥泞,追逐嬉戏的灿烂笑脸;是那个曾经骂过他“瞎搞”的老农,递过来那个热乎乎的红薯时,别扭又真诚的眼神;是窗台上那几株在微风细雨中轻轻摇曳的、淡紫色的野兰;最后,一切归于很多年前,那个弥漫着机油和阳光味道的午后,在破旧自行车棚的阴影里,一个清瘦白皙的少年,低头专注地帮他给生锈的链条上油时,那微微颤动的、像蝶翼般的睫毛,和那线条柔和、无比认真的侧脸……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归于彻底的、万籁俱寂的安静。

      暴雨在傍晚时分渐渐停歇,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山间重新被浓雾和暮色笼罩,静谧得可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一场寻常的秋雨落幕。直到第二天下午,闻骇始终没有出现在会议室,手机信号也始终显示不在服务区,一种不祥的预感才开始在乡政府蔓延。

      搜救队是在第三天中午,在一处谷底相对平缓的、长满柔软蕨类植物的洼地里找到他的。他侧卧在那里,姿势甚至带着一丝安详,像是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心歇息的地方,陷入了沉睡。除了坠落时不可避免的刮擦伤,身上并没有太多挣扎和痛苦的痕迹,脸上的表情甚至是平和的,只是身体的温度,早已被山雨和大地带走,冰冷得如同周围的岩石。

      他背包里,那几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又用旧布仔细捆好的煮鸡蛋和烤山芋,完好无损,甚至没有沾染上多少泥污。一同被仔细保存的,还有那本被雨水和鲜血浸透了一小半、边缘卷曲破损,但内里字迹依然清晰可辨的、关于云盘顶未来发展规划的笔记本。

      没有想象中的轰轰烈烈,没有临终前感天动地的遗言。他的离开,安静得像山间一阵寻常的风,吹过树梢,拂过草尖,留下了细微的痕迹,最终又消散于无形,归于这片他选择并深爱着的土地的永恒寂静。

      望云乡的乡亲们用他们最朴素、最传统的方式悼念他。几位云盘顶下来的老人,在他坠崖的大致方位,点燃了一挂小小的、响声沉闷的鞭炮,嘴里喃喃念叨着外人听不清的话语。孩子们自发地把他曾经送来的那些彩色图画书,整齐地码放在乡政府门口的石阶上,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祭坛。那条他无数次往返、最终将他留下的山路,后来被多方筹措资金拓宽、硬化,成了连接山里山外真正的“希望路”。在路旁一个可以俯瞰大片山峦的拐弯处,人们立了一块未经精细打磨的青石石碑,没有镌刻姓名,只深深地刻了三个朴拙的大字——“修路人”。

      风,依旧日复一日地吹过望云乡的山岗,吹过层层叠叠的梯田,吹过食用菌大棚外新挂的招牌,吹过学校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只是,细心的人或许能感觉到,那风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而温柔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未尽的故事,守护着一片被汗水与生命浇灌过的土地。

      人们茶余饭后,偶尔还会提起那个话不多、做事却异常扎实认真的年轻干部,说他像一阵山风,不知从何处来,在此地盘旋数载,滋养了山林,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去了远方。但山记得他踏过的每一步,路记得他流下的每一滴汗,那些因为他而一点点变得生动、变得充满希望的生活,记得他。

      骇浪惊涛终将归于无边的沉寂,而那阵掠过高山深谷的惊风过处,漫山青翠,岁岁年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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