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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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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筒里只有一声极短的忙音,像一把精准的剪刀,剪断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没有回应,没有指示,只有一片死寂。但这沉默本身就是最强的命令。林疏遥知道,那个存在于电话另一端、掌控着他一切的人,已经收到了他的信号。
他握着那只老旧冰冷的手机,指节泛出青白的颜色。医院走廊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混合着手中文件夹上油墨的清香,催生出一种令人晕眩的恶心感。胃里那点灼烧感骤然升级,变成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扭转。
他扶着冰凉瓷砖墙壁,稳了稳呼吸,才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腿脚有些发软。电梯镜面映出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和一双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睛。
走出医院大门,湿热的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与病房里那种被精密控制的恒温恒湿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粗粝的生命力,却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他没有走向公交站。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像一头沉默而危险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滑停在他面前的路边。车窗是深色的,完全看不见里面,但它停驻的姿态,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属于某个未知存在的权威。
后排车门无声地打开。
林疏遥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他低下头,弯腰,钻了进去。
车内空间宽敞得近乎奢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冽的木质香调,陌生而昂贵,带有极强的侵略性。这气味像一个无形的牢笼,瞬间将他包裹、囚禁。
司机目不斜视,隔屏升起,彻底将前后空间隔绝。
一个男人就坐在他身侧。
光线昏暗,林疏遥只能看清一个模糊而压迫感极强的轮廓。他似乎刚从某个正式场合离开,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他并没有看林疏遥,只是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飞速流泻的霓虹,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冷硬而陌生。
他甚至没有开口问一句话,仿佛林疏遥只是一件被准时运送过来的物品。
林疏遥也沉默着,身体尽可能地靠向自己这一侧的车门,缩在阴影里,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他看着窗外,那些熟悉的街景以一种陌生的、流光溢彩的速度向后飞逝。他知道目的地是哪里,那个位于城市顶端的、可以俯瞰众生的奢华公寓,那个用他妹妹的医药费堆砌起来的、他从未想过会与自己产生交集的未知领域。
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悄悄将手按上去,咬住下唇,忍受着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发出的抗议。
突然,车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
旁边一辆车的车窗开着,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和食物的香气,是路边摊烧烤的味道,浓郁、热烈,带着烟火人间的暖意。那气味蛮横地穿透高级轿车的过滤系统,钻了进来。
一瞬间,林疏遥的胃部猛烈地抽搐起来,一股酸水直冲喉头。他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轻微的干呕。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车厢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一直看着窗外的男人,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头。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眼睛深邃得近乎可怕,像是能吸走所有光线的黑洞,精准地钉在林疏遥苍白而隐忍的脸上。目光自上而下,缓慢地扫视,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酷,最后落在他紧紧按着胃部的手上。
林疏遥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他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陌生的恐惧攫住了他。
“不舒服?”
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这声音有些耳熟,但冰冷的语调磨掉了所有可能熟悉的质感。
林疏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他摇头,声音干涩发紧:“……没有。”
“抬头。”
命令简洁而冰冷。
林疏遥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男人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在他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他看到他额角的冷汗,看到他失去血色的嘴唇,看到他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痛苦和……惊惧。
男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变化极其细微,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移开视线,对着前方的隔屏冷淡地开口,是对司机说的:“路边停车。”
车平稳地靠在路边。
“下去。”这次是对林疏遥。
林疏遥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买点你能吃下去的东西。”男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他甚至没有再看林疏遥,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麻烦,“别死气沉沉地倒在我那里。”
这话语里的刻薄像一根细针,刺得林疏遥指尖发麻。他抿紧唇,推开车门,几乎是踉跄地下了车。
晚风带着食物摊位的热气吹在他脸上。他站在繁华的街边,身后是象征着巨额财富和绝对权力的黑色豪车,面前是人间最普通不过的烟火气。他却站在中间,像个无处可归的孤魂。
他没什么胃口,胃还在隐隐作痛。最终只在一个看起来干净的粥铺买了一碗最普通的白粥。打包的时候,他的手依然有些抖。
重新坐回车里,那碗廉价的白粥塑料碗被他紧紧捧在手里,散发着微弱的温热。这温度和他所处的这个冰冷奢华的空间格格不入。
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对那碗寒酸的白粥发表任何评论。车厢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车子驶入那座标志性的摩天大楼的地下车库,直到电梯无声地攀升至顶层,直到那扇沉重的、雕花的入户门在他面前打开——
男人才在玄关处停下脚步。他没有换鞋,只是转过身,室内温暖的光线终于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身形和面容。
林疏遥的心脏猛地一沉,一种混合着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冰冷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男人抬手,慢条斯理地松了松领带,动作间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掌控感。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疏遥脸上,这一次,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弄。
“怎么?”他的声音比在车里更清晰,也更具有穿透力,“不过几年,就不认识了?”
那句“几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布满荆棘的盒子。一些模糊的、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碎片挣扎着想要浮现——
夏日的篮球场,炽热的阳光,汗水滴落在塑胶地面蒸发的气息……一个总是带着几分不羁笑意、眼神却异常专注的少年身影……
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下一秒,所有模糊的暖色都被眼前这个男人冰冷、锐利、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所覆盖、碾碎。
记忆中的少年与眼前的男人身影重叠,却又截然不同。过去的张扬化为了如今的冷厉,那份专注变成了可怕的偏执。
林疏遥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苍白,瞳孔微微收缩,捧着粥碗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碗壁发出轻微的变形声。
他看着他,喉咙发紧,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卡在喉咙里,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男人似乎很满意他这副震惊到失语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他抬起手,并非要触碰林疏遥,而是用冷硬的指尖,轻轻挑起了林疏遥手里那碗白粥的塑料袋。
塑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记住,林疏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每个字都砸在林疏遥摇摇欲坠的神经上,“你的身体,你的命,现在也是我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连你自己,也没资格糟蹋。”
说完,他松开手指,仿佛碰了什么不洁之物,转身径直走向室内璀璨的灯光下,留下林疏遥一个人僵立在玄关的阴影里,手里那点微弱的温热,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那句冰冷的话语,混合着翻涌而上的混乱记忆、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涩、和整个城市踩在脚下的虚无感,将他彻底淹没。
江烬野。
他在心里,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刻满复杂纹路的名字。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