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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狼烟骤起·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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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内侍尖锐扭曲的嗓音,像一把冰冷的铁锥,骤然刺穿了暖阁内氤氲的春日暖香和婚期喜悦。
“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北狄大军破关而入了!”
话音砸落在地,满室皆寂。
方才还在细致解释婚仪流程的女官,脸上祝福的笑容瞬间冻结,手中的帛书“啪”地一声滑落在地,她也浑然不觉。侍立在远处的宫女们更是吓得噤若寒蝉,脸色发白,下意识地互相靠拢,眼中涌起惊惧。
我猛地转过身,瑞凤眼中的柔和笑意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猝不及防的震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又猛地向下沉坠。北狄?破关?
明暇就在我身侧,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纤细的身子剧烈地颤了一下,捧在手中的头冠图册险些脱手。她下意识地向我靠近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了我的袖袍一角,力度大得指节泛白。她抬起头,原本含着羞涩绯红的脸颊此刻血色尽褪,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明眸睁得极大,倒映出我同样震惊失色的脸,以及……深不见底的恐慌。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出口,竟带着一丝自己都陌生的干涩沙哑,“北狄破关?哪个关?军报何在?!”
那扑跪在地的内侍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几乎语无伦次:“是…是居庸关!军报直送陛下御前,此刻…此刻朝堂已然击鼓鸣钟,召…召集百官紧急朝议了!宫外…宫外都能听到那鼓声,一声声催命似的……”
居庸关!那是北疆最险要的雄关之一,一旦被破,北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云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暖阁外,那沉闷而急促的钟鼓声,穿透重重宫墙,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又一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沉重得让人窒息。那是唯有国逢大战或巨变时才会敲响的警钟,自我记事以来,从未听过。
“殿下……”明暇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攥着我袖角的手更紧了,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我是大夏的皇子,是东宫储君,越是危急时刻,越不能自乱阵脚。父皇母后此刻必然已在朝堂之上,面对这惊天噩耗。我不能只是在这里惊慌失措。
我反手轻轻握住明暇冰凉的手指,用力握了一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安定。“别怕。”我低声对她说,尽管自己的手心也是一片冷汗。
然后我转向那内侍,语气尽可能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详细情形可知?北狄兵力多少?关隘如何被破?前线战况如何?”
内侍哭丧着脸,连连磕头:“奴才……奴才不知啊殿下!军报直入禁中,小人只听得只言片语,说是……说是敌军势大,烽火连天,关隘……关隘怕是已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这才几天?北狄此次南侵,竟是如此凶猛?
我的心不断下沉。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卷刚刚批注完的策论,那幅摊开的、绘制着锦绣山河的《夏史·地理志》,还有散落在地的、描绘着龙凤呈祥婚服图样的画册……这一切的宁静与美好,在此刻尖锐的警钟声和可怕的军报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真实,仿佛只是一个轻轻一戳就会破裂的五彩泡沫。
“殿下,”明暇忽然轻声开口,她似乎也极力稳住了心神,尽管脸色依旧苍白,“陛下和娘娘此刻定然忧心如焚,朝堂之上还需殿下稳定人心。”
她总是这般聪慧懂事,即便心中害怕,也能第一时间想到大局。我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与怜惜。
“我知道。”我点头,松开她的手,“我需即刻前往朝堂。你……”我顿了顿,“你先回母后宫中,此刻宫中恐有慌乱,待在母后身边最安全。”
明暇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起来:“不,我去寻爹爹。他此刻定然也在朝上或值房。殿下放心,我能照顾自己。”她弯腰,将滑落的帛书和图册一一拾起,动作看似平稳,指尖却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东西交给一旁的女官,“姑姑,这些暂且收起吧。”
女官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接过,声音发颤:“是,是……姑娘。”
我深深看了明暇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暖阁。春日的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失去了温度,照在身上只感到一片冰冷的焦灼。宫道上来往的內侍宫女皆行色匆匆,面露惶然,低语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
钟鼓声一声急似一声,催得人心慌意乱。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赶往举行大朝会的太极殿。心跳如擂鼓,与那远处传来的警钟声混在一起,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北狄……破关……战火……这些词汇在我脑中疯狂盘旋。
父皇的身体近年本就偶有不适,如何经得起这般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母后呢?她那般柔韧的性子,此刻该是何等忧惧?
还有明暇……我们的婚期,我们的未来……那刚刚还在憧憬的、触手可及的幸福,难道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战火碾得粉碎?
不,不会的。我用力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大夏立国百年,历经风雨,多少次边关告急,不都挺过来了吗?居庸关虽险,或许只是暂被突破,援军一到,必能将北狄蛮骑挡回去!
我几乎是抱着这样一丝侥幸,冲到了太极殿外。
殿外广场上,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官员。人人面色凝重,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一片,充满了不安与焦虑。看到我到来,众人纷纷让开道路,目光聚焦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期盼,也有无法掩饰的慌乱。
“殿下!”
“太子殿下来了!”
我无暇顾及他们的行礼,径直穿过人群,走向大殿门口。殿门紧闭着,但里面隐约传来激烈争论的声音,似乎朝会已经开始,气氛极为紧张。
我被殿前侍卫拦住:“殿下,陛下有旨,朝议期间,任何人不得擅入。”
我正要开口,殿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位我认识的父皇身边的老内侍探出身来,见到我,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又焦急万分的神情。
“殿下!您可来了!快,快请进!陛下正等着您呢!”
我立刻侧身闪入殿内。
一股凝重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气氛瞬间包裹了我。太极殿内,灯火通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却无人喧哗,只有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以及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声。
御座之上,父皇顾昀端坐着,身姿依旧挺拔,但脸色却是一种极不健康的灰白,眉头紧锁,唇线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那双平日温和睿智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愤怒与沉重的忧虑。母后沈玥并未在御座旁,后妃不得干政,她此刻想必在后方寝宫中心急如焚。
御阶之下,几名风尘仆仆、甲胄染血的将领跪伏在地,显然是从前线拼死送信而来的信使。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
“……敌军不下二十万!全是精锐骑兵!统帅是北狄王耶律桀亲自挂帅!他们像是疯了一般,不计代价日夜猛攻!关隘……居庸关……已然失守了!王老将军……王老将军他力战殉国了!”一名将领抬起头,脸上混合着血污、泪水和悲愤,声音嘶哑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朝堂之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居庸关真的丢了!守关老将殉国!
“二十万?!耶律桀亲至?!”
“这……这如何可能?”
“北狄何时聚集了如此多的兵力?”
百官顿时骚动起来,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
“肃静!”父皇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威严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御座之上。
父皇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微微颔首,示意我站到御阶旁我的位置上去。我快步上前,站定,能清晰地看到父皇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他放在御案上、微微颤抖的手。
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众卿!”父皇的声音再次响起,强行压下了所有的嘈杂,“贼寇猖獗,国难当头,岂是惊慌失措之时?!当务之急,是议出对策,御敌于国门之外!”
“陛下!”一位主战的老臣出列,须发皆张,慷慨激昂,“北狄蛮夷,欺人太甚!请陛下即刻发兵,调集各地勤王之师,驰援北疆,与耶律桀决一死战!必将其逐出国境!”
“决一死战?谈何容易!”另一位文臣立刻反驳,面露忧色,“二十万精锐骑兵,携破关之势,锐不可当!我军主力分散各地,仓促间如何集结?即便集结,粮草辎重何以为继?依臣之见,或可……或可暂避其锋芒,迁都南巡,以图后计!”
“迁都?岂非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与蛮夷?此乃误国之论!”主战派立刻厉声驳斥。
“若不迁都,云渊危矣!陛下安危何在?宗庙社稷何在?!”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主战主和,争论不休,声音越来越高,却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略。恐慌、愤怒、绝望、争执……各种情绪交织弥漫,让这庄严的大殿变得如同闹市。
我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看着那些平日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的朝臣们,此刻大多乱了方寸,或激愤空谈,或畏缩保守,竟无几人能冷静分析局势,提出稳妥对策。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文官队列前列。舅舅沈崇文站在那里,身姿如青松般挺直。他并未参与争吵,只是眉头紧锁,面色沉凝如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争吵的众人,又时不时担忧地望向御座上的父皇,最后,他的视线与我对上,那眼神复杂,充满了沉重的忧虑,以及一种……仿佛洞悉了某种可怕未来的了然。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父皇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脸色涨红。身旁的内侍慌忙上前递水拍背。
“陛下!”
“父皇!”
我和几位重臣同时惊呼。
父皇抬手止住了我们,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喘息稍定,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百官,那眼神疲惫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决断。
“都不要吵了。”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迁都之言,休要再提。朕,与云渊城共存亡。”
一句话,掷地有声,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主和派面露羞愧,主战派则神情一振。
“陛下圣明!”
“誓死守卫云渊!”
父皇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沉如海,包含了太多我一时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嘱托、期望、不舍,还有一丝深藏的决绝。
“太子,”他开口道,“你即刻去兵部,协同几位老将军,核实军情,统筹城内现有兵力布防,安抚军民之心。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儿臣领旨!”我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躬身领命,声音坚定。我知道,这不是儿戏,这是父皇在危难时刻交给我的第一副重担。
“其余各部,各司其职,稳定城内秩序,筹集粮草军械,征调青壮协助守城!凡有惑乱人心、临阵脱逃者,立斩不赦!”父皇接连下令,语气斩钉截铁,试图将这即将倾覆的危局强行稳住。
“臣等领旨!”百官齐声应道,声音比之前整齐了许多,似乎找回了一些主心骨。
朝议在一种极度压抑和紧张的氛围中结束。百官步履沉重地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浓重的阴霾。
我正要赶往兵部,舅舅沈崇文却悄然走到了我身边。
“舅舅。”我低声唤道。
他看着我,目光深沉,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一如往常般温和,却带着千钧重量。“殿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方才朝堂之上,你所见所闻,皆可记于心中。”
我微微一怔。
他继续道,语气凝重:“为君者,不仅需知山河之壮美,更需识人心之浮动的,承社稷之重的。今日之乱象,他日若载于史册,殿下当知,何为真正的风骨,何为无奈的抉择,何为……沉重的代价。”
他的话语像一枚冰冷的刻刀,在我心上划下了深深的痕迹。我忽然明白了舅舅眼中那抹了然是什么。他执掌史笔,看惯了兴衰荣辱,或许早已从这突如其来的危机中,窥见了某种不容乐观的结局。
“知安……明白。”我郑重地点点头,瑞凤眼中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的彷徨,染上了沉郁的坚毅。
舅舅欣慰又苦涩地笑了笑,转身融入离去的人群中,青衫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千钧重负。
我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大殿中冰冷而压抑的空气。钟鼓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殿外,阳光刺眼,却再也照不进心底。
我知道,云渊城的这个春天,结束了。
我们的婚期,那场期待中的春暖花开,已被来自北方的凛冽寒风吹得七零八落。前路等待我们的,将是无法预料的血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