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冯内侍那根虚点的手指,仿佛带着无形的寒气,瞬间冻住了小院里所有的声音。赵婆婆吓得大气不敢出,刘管事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腰弯得更低了。

      清伊黎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锐利的审视目光,微微屈膝,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回内侍的话,是民女所做。”

      冯内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又上前半步,几乎要贴到那件舞裙前。他仔细地看着那层层叠叠的“花瓣”,看着那精妙的渐变染色,看着那几乎细不可辨却异常平整的针脚。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慢慢转变为一种掺杂着惊讶和探究的专注。

      “这染色……”他伸出手,这一次,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最外层那片粉白的轻纱,“非寻常之法。这针脚……也非长安常见的路数。”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清伊黎的心上。这位内侍,绝非等闲,眼力毒辣。

      “民女家中曾有长辈擅染织,学了些许皮毛,自己胡乱琢磨,登不得大雅之堂。”清伊黎谨慎地回答,将一切推给虚无的“家学渊源”,这是她早就想好的托词。

      “胡乱琢磨?”冯内侍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人心底发毛,“能琢磨出这般‘莲花盛放’之态,你这胡乱,倒是比许多正经匠人的‘正经’更有意思。”

      他收回手,目光终于从舞裙上移开,再次落到清伊黎脸上,这一次,打量得更加仔细,仿佛要将她从皮到骨看个通透。“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在此作甚?”

      一连三个问题,带着官家的审问意味。

      清伊黎心头一紧,知道此刻绝不能有丝毫破绽。她依着原身的记忆和这些时日编好的说辞,低眉顺目地答道:“民女清伊黎,祖籍剑南道,父母早亡,前来长安投亲不遇,幸得染坊赵婆婆收留,暂居于此,靠做些针线活计勉强糊口。”

      “清伊黎……”冯内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片刻后,显然并无所得。他不再看她,转而环顾这简陋到近乎破败的小院,目光在那堆放着废弃布料的角落顿了顿,又扫过清伊黎屋内桌上摊开的炭笔草稿和零碎布料。

      “靠这些‘废料’糊口?”他语气平淡,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清伊黎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刘管事在一旁冷汗涔涔,连忙插话:“冯内侍明鉴,这丫头确实有些歪才,能用些下脚料做些新奇玩意儿,小的也是看她可怜,才……”

      冯内侍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再次看向那件莲花舞裙,眼神闪烁不定。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西市隐约传来的喧嚣,衬得这小院愈发寂静得可怕。

      清伊黎屏住呼吸,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这位宫中来的内侍,他的态度,将直接决定她此刻的安危,甚至未来的命运。是福?是祸?

      终于,冯内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情绪:“宫中尚服局近日为一批新贡的宫纱遴选新样,以备今岁千秋节之用。各地进上的图样皆显匠气,缺乏新意。”

      他顿了顿,目光如钩,落在清伊黎身上:“咱家看你这东西,虽材料粗陋,形制亦有逾矩之处,然则……这份巧思灵动,倒有几分野趣。”

      千秋节?那是当朝圣人的寿辰!清伊黎心中巨震。尚服局,宫中专司服饰制作的机构!她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进入了宫廷的视野?虽然只是“野趣”的评价,但其中蕴含的机会与风险,同样巨大。

      “民女技艺粗浅,不敢亵渎宫纱。”清伊黎立刻低头,不敢有丝毫得意。在这种人精面前,任何一点情绪的外露都可能被过度解读。

      冯内侍似乎对她的谦逊还算满意,微微颔首:“是不是亵渎,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咱家说了算。”他话锋一转,“三日后,会有人送一批淘汰下来的次等宫纱和一些金线、彩线过来。你,就用这些材料,依着你这份‘巧思’,做一件完整的、合乎规制的女子礼服。襦、裙、衫、帔,皆不可少。”

      清伊黎猛地抬头,眼中难掩惊愕。用宫纱?做礼服?这……

      “记住,”冯内侍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规制不可错,品级……按六品宫嫔常服即可。但‘新意’不可无。做得好,是你的造化。做得不好……”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寒意,让旁边的赵婆婆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民女……遵命。”清伊黎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深一拜。她没有选择。这是一个命令,不是商量。

      冯内侍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刘管事连忙哈着腰跟上,一路恭送。两名护卫紧随其后,脚步声渐远,小院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才缓缓散去。

      赵婆婆几乎虚脱,扶着门框才站稳,声音带着哭腔:“伊黎……这、这可如何是好?宫里的东西……万一做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清伊黎站在原地,看着那件未完成的莲花舞裙,指尖微微颤抖。恐惧吗?是的,她恐惧。那是对未知权力、对生死不由己的天然恐惧。但在这恐惧的深处,另一种情绪,一种属于设计师挑战高难度项目的兴奋与斗志,也在悄然燃烧。

      宫纱?金线?唐代宫廷的礼服规制?

      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挑战书!

      她扶住赵婆婆,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眼神却已重新凝聚起光芒:“婆婆,别怕。既然接了,我们就做好它。”

      接下来的三天,清伊黎几乎是不眠不休。她首先需要彻底了解唐代六品宫嫔常服的规制。原身的记忆模糊,她只能依靠赵婆婆和刘管事帮忙,辗转找到一位从宫中年老放出的嬷嬷,花了些钱,仔细询问了礼服的颜色、纹样、尺寸、层数等具体要求。

      襦、衫、裙、帔,每一样都有讲究。颜色不能逾制,纹样不能僭越,甚至连袖子的宽度、裙摆的层数,都有模糊的规定。这就像戴着最沉重的镣铐,却要跳出最惊艳的舞蹈。

      冯内侍派人送来的材料在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几个面无表情的小内侍抬进来两个箱子。打开一看,即便是“淘汰下来的次等”宫纱,那质地、那光泽、那轻薄如烟如梦的质感,也瞬间让清伊黎屏住了呼吸。那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顶级材质,细腻、柔滑,在光线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还有那些金线、彩线,熠熠生辉,华美非凡。

      但同时,她也发现了难题。这些宫纱过于轻薄柔软,极难塑形,缝合时稍有不慎就会抽丝或留下难看的针脚。而金线虽然华丽,却质地较硬,用于刺绣需要极高的技巧,否则会显得呆板僵硬。

      时间紧迫,不允许失败。清伊黎将自己关在屋里,对着那些珍贵的材料和繁复的规制要求,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炭笔在草纸上划了又改,改了又划。

      直接照搬规制,必然落入“匠气”,无法体现冯内侍要求的“新意”。完全抛开规制,则是自寻死路。必须在规则的缝隙里,找到创新的空间。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批月白色的宫纱上。按照规制,六品宫嫔礼服可用浅色,但纹样需符合身份。她想到了月光,想到了水波,想到了唐代诗人笔下那空灵澄澈的意境。

      有了!

      她决定以“月下江波”为主题。既符合宫廷对雅致、祥瑞的追求,又能巧妙地融入她擅长的渐变、层叠技法。

      她选择月白色的宫纱作为主料,制作上衣的短衫和下身的裙子。短衫的规制是交领右衽,窄袖。她没有改变其基本形制,但在领口和袖缘的处理上,用了心思。她将极细的金线掺入银线,以近乎透明的丝线为底,绣出极其细密、若隐若现的水波纹,沿着领缘和袖口蔓延,远看只是隐隐流光,近看才能发现那精妙的纹路。

      下身的裙子,是重头戏。规制要求是间色裙或多幅裙。她没有采用常见的竖条间色,而是大胆地运用了横向的渐变晕染!她利用不同深浅的月白、浅青和微量黛蓝染料,小心翼翼地在多层宫纱上,营造出从腰际到裙摆,由明亮到深邃,仿佛月光洒在夜晚江面,由近及远,色彩微妙的过渡。这需要对染料和纱质极强的掌控力,任何一点失误都会导致颜色浑浊不堪。

      为了固定这轻薄的纱料,同时增加裙子的垂坠感和动态美,她采用了极其复杂的多层缝合工艺,将数层晕染好的宫纱巧妙地固定在一起,内部还衬了一层同色系的软绸,既不影响飘逸,又赋予了裙子骨架。裙头则用靛青色的织锦缎镶边,压住整体的轻飘,更显端庄。

      帔子,她选择了与裙子最深处颜色相呼应的黛蓝色轻容纱。她没有做成寻常的长条,而是裁成了更宽大的、略带弧度的披帛式样,边缘用金线和银线交错,绣上了细碎的、仿佛被风吹起的浪花卷纹。当她手持帔子轻轻抖动时,那黛蓝色的轻纱如夜色流淌,其上的金银浪花如同碎星闪烁。

      最后是纹样。规制要求纹样不能使用龙凤等特定皇家符号。她选择了寓意吉祥、又贴合主题的“江崖海水”与“云鹤”纹的变体。她没有将纹样大面积铺陈,而是将其拆解、简化,以更加抽象和灵动的形式,点缀在裙摆的特定位置和帔子的角落。比如,在裙摆渐深至黛蓝的区域,用银线绣了几只姿态各异、翩然欲飞的鹤影,仿佛月下江边的仙禽;在江崖海水的纹样处理上,她只取其“水势”的线条感,用金线勾勒出流畅的波弧,与领缘袖口的水波纹遥相呼应。

      这三天,清伊黎几乎未曾合眼。油灯燃尽了一盏又一盏,她的手指被针扎破了无数次,眼睛因为极度专注而布满血丝。赵婆婆心疼不已,只能默默地为她端茶送水,准备些简单的饭食。

      缝合宫纱时,她必须凝神静气,每一针都如履薄冰。刺绣金线浪花和云鹤时,她需要运用特殊的针法,让坚硬的金线在纱料上呈现出柔和飘逸的姿态。她对色彩的把控达到了极致,每一次染料的调配,都经过反复试验,务必使那月下江波的意境完美呈现。

      第三天的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小屋镀上一层暖金色。清伊黎缝完了最后一针,咬断了线头。

      她缓缓地,将整套礼服一一展开,悬挂起来。

      刹那间,仿佛将一片月光下的江景搬到了这陋室之中。

      月白渐变的襦衫与长裙,层次丰富,空灵飘逸,上面的水波暗纹与银线云鹤在光线流转间若隐若现。黛蓝色的帔子如夜色凝成的轻烟,其上游走的金银浪花熠熠生辉。整套礼服既庄重典雅,符合宫廷规制,又充满了诗情画意和流动的美感,完全跳脱了传统礼服的呆板与沉闷。

      它静默地悬挂在那里,却仿佛在呼吸,在诉说一个关于月光、江水与仙鹤的静谧故事。

      赵婆婆看呆了,张着嘴,半天才喃喃道:“这……这真是给宫里娘娘穿的?老婆子我……我像是看到了月宫……”

      清伊黎疲惫地靠在桌边,看着自己的作品,心中百感交集。有完成挑战的欣慰,有对未知评判的忐忑,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套礼服,或许将真正改变她在这个世界的轨迹。

      第四日,冯内侍准时到来。这一次,他身边只带了一名随从。

      当他踏入小屋,目光落在悬挂着的那套“月下江波”礼服上时,他脸上那惯常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了很久很久。

      小院里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布幡的声音。

      清伊黎垂手站在一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冯内侍缓缓走上前,他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月白裙摆上渐变的色彩,指尖在那银线绣成的鹤影上停留,又抬起手,感受那黛蓝帔子拂过手背的冰凉柔滑。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逐渐转变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欣赏,甚至……是一丝狂热。

      他收回手,转过身,第一次用正眼,认真地、毫无保留地打量着清伊黎,那目光仿佛要重新评估她的价值。

      “你可知,”他开口,声音比上次见面时,少了几分官腔,多了几分实质的意味,“尚服局那些积年的老匠人,用着最好的料子,画了三个月的图样,也没有一件,能让贵妃娘娘点过头。”

      清伊黎心中一震。贵妃娘娘?那位传说中“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玉环?

      冯内侍没有等她回答,目光再次投向那套礼服,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叹喟:“化宫纱为月华,转金线作水纹……清伊黎,你这双手,不是歪才,是点金之手。”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而郑重:“这套礼服,咱家带走了。你,好生在此待着。关于你的一切,关于这套衣裳的来历,闭紧你的嘴。若有半分泄露……”

      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直白的警告都更令人心悸。

      “民女明白。”清伊黎低头应道。

      冯内侍示意随从上前,极其小心地将那套礼服收入一个特制的、衬着软缎的木匣中,仿佛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抱着木匣,转身离去。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要急促些许。

      小院再次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但清伊黎知道,不是梦。

      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内,那里还残留着宫纱和金线的华美气息。她抬起自己那双因为连续劳作而有些红肿、布满细小针眼的手,指尖似乎还萦绕着触摸顶级材料时的颤栗感。

      金线与宫纱,将她与那个遥远而森严的紫宫连接了起来。

      福兮?祸兮?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安心地蛰伏于这西市一隅,只做一个靠着“废料”和“巧思”糊口的无名裁缝了。

      长安的水,比她想象得更深。而她,已经一只脚踏了进去。

      风,起于青萍之末。她的“清氏衣坊”,或许将以一种她从未预料过的方式,登上一个更高、也更危险的舞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