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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九·山河不足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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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砚先把黄包车还回了不远处的车行。果然,正是因为离这片“地盘”近,才碰上了陆九爷的人。还了车,他便领着沈听澜往自己住的杂院走。
院子位置有些偏僻,藏在纵横交错的胡同深处,好在离车行不算太远,但对于鲜少踏足此地的沈听澜来说,每一步都像是踏入一个陌生的领域。
出乎沈听澜意料的是,这条街的夜晚与他所熟悉的热闹截然不同。那里是霓虹闪烁、衣香鬓影的热闹,是餐馆酒馆里飘出的酒肉香气和悠扬乐曲。而这里,灯火是那种裸露的、明晃晃的电灯泡,照亮着路边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围坐着下棋聊天的街坊,以及孩子们在昏暗光线下追逐嬉笑的身影。即便是在冬天,人声、叫卖声、鸟笼里画眉的叽喳声也交织成一片,充满了鲜活而生猛的市井气息。
沈听澜默不作声地跟着周砚,从相对宽敞些的胡同,拐进一条狭窄得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甬道。两侧墙壁斑驳,渗出潮湿的寒气,沈听澜必须微微侧身,他那件昂贵的英国呢子大衣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墙面,他眼神不自觉落在周砚身上,耳语一般轻声问道:“你每天都走这里?”
周砚在前头应着,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闷:“嗯,这条是最近的路。就是……辛苦先生了。”
“哎,”沈听澜在他身后摆摆手,顺势掸了掸大衣上蹭到的灰土,语气带着点不以为然的倨傲,“我什么没见过。”
走到一扇掉了漆的木门前,周砚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沈听澜,声音低了些:“里面……更乱些,要不您就别……”
“啧,”沈听澜打断他,带着点不容置疑,“我来都来了。”
周砚不再多言,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周砚的腿。
“舅舅!”
是小苔。小家伙走路还不太稳当,这一抱却足够扎实。他仰起头,借着屋里透出的昏暗灯光,看清了周砚脸上的血痕和破损的衣服,小嘴一撇,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喊道:“舅舅疼!”
周砚心里一软,连忙弯腰想把他抱起来,却猛地牵动了身上的伤,动作微微一滞。
这个杂院里只住了一个周砚、一个寡居的云姑、一个老头和两个小孩,此时院子里比外面要安静许多。
最先注意到沈听澜的是正坐在小马扎上织毛线的云姑。她约莫三十多岁,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被细腻针线缝了多个整齐布丁的旧式绣花袄,显得干净利落。她放下手里的毛线,刚要开口询问。
不等她介绍的话出口,另一个稚嫩又兴奋的童声就打断了这片刻的安静:
“砚哥砚哥!快看我给你做的大帽子!”
来的是七岁的小石头,比小苔大三岁,是被巷子百家饭养大的孤儿。他跑过来,一手把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怼到周砚眼前,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带着点小哥哥的架势呼噜了一下小苔的脑袋。
只是那帽子……实在有些滑稽。像是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各色零碎布头和棉花勉强粘缝起来的,颜色搭配得毫无章法,形状也有些歪扭,活像街头杂耍班子里小丑戴的帽子。
云姑见状,赶紧起身,对周砚道:“小周,快招呼客人先进来,别在门口站着。”
周砚反手将门关好,隔绝了里外两个空间。小石头还在乐呵呵地展示他的“杰作”,一转眼,这才注意到周砚身后那个高高大大、衣着气质与这杂院格格不入的沈听澜。他眨巴着大眼睛,毫不怯生地仰头问:“你是谁啊?”
沈听澜看着小孩圆嘟嘟的脸和那顶滑稽的帽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微微俯身,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我叫沈听澜,是你砚哥的,朋友。”
一旁的云姑连忙接口:“沈兄弟啊,随便坐,别嫌弃。”说着指了指一旁花纹都被磨没了的木凳子
沈听澜朝云姑礼貌地颔首:“叨扰了。”
周砚忍着疼,还是将小苔抱了起来,小家伙依赖地搂住他的脖子。
周砚对云姑道:“云姑,我们先进去了。”
“哦哦好,快去快去。”云姑连连点头。
周砚抱着小苔,朝那间小小的偏房走去。小石头也忘了帽子的事,乐呵呵地跟在周砚屁股后面一起进去了。
沈听澜跟着周砚进了那间偏房。屋子很小,陈设简陋,仅有一张木板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方桌,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齐,地面扫得光亮,破旧的窗户纸也糊得严严实实,只是依旧抵不住冬夜的寒气。
周砚将小苔放下地,小家伙的注意力立刻被小石头手里那顶花花绿绿的“帽子”吸引了过去,咯咯笑着被小石头拉着又跑回院里玩去了。
“先生,您坐。”周砚的目光追随着两个小孩出去,确保他们跑远了,才缓缓转回,落在沈听澜身上,带着些许局促。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您……怎么跟着我来了?”
沈听澜在屋里唯一的那张木椅上坐下,手指触及冰凉的桌面,他环顾了一下这间虽然整洁却显然缺乏暖意的屋子,很自然地接了一句:“你这屋,还挺冷的。” 仿佛这只是个客观评价。
然后他才顺着话头,回答了周砚的问题:“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大晚上天寒地冻的,身上还带着伤,不安全。”
周砚心里一暖,低声道:“谢先生费心。”
沈听澜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周砚脸颊和手上的擦伤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问道:“你这伤……家里没有什么药能抹吗?”
说完,他的视线又移到周砚身上那件在摔倒时磨破了好几处的旧棉袄,冷风正从破口往里钻。他抬了抬下巴,指着那衣服:“你这个,还有没有另一件能穿的?”他顿了顿,“不漏风的。”
“有的有的。”周砚憨厚地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冲淡了些许他眉宇间的锐气和伤痕带来的狼狈。他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块用油纸包着,只剩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膏,又打开那个旧衣柜,取出另一件叠着的棉服——那棉服看起来同样洗得发白,肘部也有着细密的补丁,并不比身上这件好多少。
沈听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转开了头。他的目光落在周砚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枕头边放着一本边缘卷起封面破损的旧书。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那竟是一本《新月诗选》,正是他近来也在研读,并且过两日准备在文学鉴赏课上重点讲解的诗集。
“你也看这个?”沈听澜拿起那本书,语气里带着一丝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
周砚见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麦色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我就是……前天收拾先生您书房的时候,看见桌上放着这本。昨天路过地摊,碰巧看到有旧的,就……就买回来了。”他的声音渐低,带着点赧然,“但是我字认得不多,看得不是很懂,就是觉得……挺好的。”
沈听澜“哦”了一声,指尖拂过书页粗糙的边缘,心中的那点讶异化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将书轻轻放回原处,语气平和:“这书确实是本好书,意象和语言都很新颖。我开了诗集选修课,这两天正准备讲这本呢。”
周砚听着,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向往。他能想象出沈听澜站在清华明亮的讲堂上,侃侃而谈这些美丽诗句的样子,那定是极吸引人的。但他很快将这情绪掩藏起来,不敢表露分毫,正想再说点什么岔开话题——
“咕噜噜……”
一阵清晰的肠鸣音从他腹部传来,在安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周砚的脸瞬间红透了,连耳根都染上了颜色,他有些无措地扥了扥破旧的衣角,试图掩饰这尴尬。
沈听澜看着他这副样子,站起身。他身形修长,站在这狭小的屋子里,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恰好笼罩住低着头的周砚。
“饿了?”
沈听澜看着周砚无措揪着衣角的样子,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自己的额角,这个动作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少见的孩子气。他确实有些犯难,这个时间点,莫说成华斋那样的饭馆,就是街边的馄饨摊也大多收摊了。他本意是想请周砚好好吃顿饭的,却没成想眼下的情形。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沈听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自己大衣的内兜里摸索了一阵,竟掏出了四五块用金色锡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上面印着曲里拐弯的洋文,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泽。
“这个,”他将那几块巧克力递到周砚面前,语气带着点聊胜于无的意味,“我身上只有这个吃的了。要不,你先吃两口垫垫?” 他知道这东西不顶饿,但至少能补充些糖分,驱散一点寒意和疲惫。
周砚小心地接过那几块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巧克力,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锡纸,低声道:“谢谢先生。” 他握着巧克力,忽然也想起了什么,连忙从自己那件破棉袄的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王大庄之前塞给他的那几颗水果糖。粗糙的油纸包着几颗颜色鲜艳的糖块,与掌心那几块精致的巧克力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将水果糖也摊在掌心,一起递向沈听澜,脸上带着真诚的、混合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笑容:“先生,我这儿也有糖,是……是大庄哥给的。您要是不嫌弃,也尝尝?就是……没您这个金贵。”
他看着掌心里两种截然不同的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亮了一下,语气也轻快了些:“这个巧克力看着就扎实,给小苔留半块,他能高兴好几天。这些水果糖甜滋滋的,小石头肯定喜欢。”
他拿起一块巧克力,小心地剥开金光闪闪的锡纸,露出里面棕黑色的糖块,犹豫了一下,还是递向沈听澜:“先生,您也吃一块吧?忙了一晚上……”
沈听澜看着他,又看看他掌心那些朴素的水果糖,沈听澜没有接那巧克力,只是伸手从周砚掌心里拈起一颗用红色油纸包着的水果糖,利落地剥开,放进了嘴里。
一股纯粹而直接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带着些许香精的味道,并不算高级,却很有活力。
“嗯,挺甜。”沈听澜点了点头,看着周砚,语气放缓,“巧克力你留着,和小苔分着吃。水果糖……给小石头。”
小屋外传来云姑轻声呼唤小石头洗漱的声音。沈听澜瞥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过身,整理了一下大衣。
“天色不早了,你身上有伤,早点歇着。”他对周砚说道,语气是惯常的平稳,却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那书……若有看不懂的,下次见面可以问我。”
周砚连忙跟着起身,点头应道:“哎,谢谢先生。”
沈听澜走出小屋,周砚跟在他身后。院子里,云姑正拿着湿布巾给玩得满头汗的小石头擦脸。见到沈听澜出来,云姑笑着点头示意。
沈听澜朝云姑礼貌地颔首:“云姑,叨扰了,我先告辞。”
“沈兄弟慢走,有空常来坐。”云姑热情地回应。
就在这时,小石头挣脱开云姑的手,跑到沈听澜面前,仰着脑袋,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认真和不舍:“沈叔叔,你以后一定还要再来找砚哥玩啊!”他像是宣布什么重大发现似的,声音清脆响亮,“你可是砚哥第一个带回来的朋友!”
童言无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周砚在一旁听得耳根发热,急忙想去捂小石头的嘴:“小石头,别瞎说!”
沈听澜闻言,脚步微顿,低头看着孩子纯真的脸庞,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小石头软软的头发,没有承诺什么,只是低声道:“外面冷,快回屋去。”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周砚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便转身迈出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外面胡同的黑暗中。
周砚站在院门口,望着沈听澜消失的方向,直到再也听不见那沉稳的脚步声,才缓缓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