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摊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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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斯南没有回复那条短信。
他把手机扔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谈谈？谈什么？谈他是如何调查自己，谈他准备如何“安排”他和他母亲的生活？还是继续谈论那令人费解的“需要”？
一种混合着愤怒、屈辱和无力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砧板上的肉，等待着他人的审视和处置，而那个持刀的人，偏偏是闻世语。
这一晚，他睡得比前几天更加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闻世语站在便利店的灯光下，用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一会儿是陈助理拿着平板电脑，面无表情地宣读着他的困境；一会儿又恍惚回到了高中，他偷偷把一张写满了字的、从某本小说里抄来的酸掉牙的纸条，夹进一本崭新的《情书》里，心跳如鼓，却最终没有勇气送出去……
第二天上工，他刻意把自己投入到最繁重、最危险的活计里，让身体的极度疲惫来压制脑子里翻腾不休的念头。
工头看了他几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递给他一瓶水。
“小谢，悠着点，安全第一。”
谢斯南闷头嗯了一声，接过水，却没有喝。
傍晚，收工的哨声像是催命符，他几乎是拖着脚步挪出工地大门，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对面。
这一次，那个身影在那里。
闻世语依旧倚着那辆黑色自行车，但今天他没有穿T恤，而是换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似乎在看着远处的车流，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模糊。
谢斯南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转身，想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但闻世语已经转过头，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
隔着一段距离，谢斯南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但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专注。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般，慢慢地走了过去。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收到短信了？”最终还是闻世语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谢斯南别开脸，看着马路牙子上裂缝里长出的顽强杂草。“嗯。”
“助理的事，是我考虑不周。”闻世语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歉意，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没想到会让你感到不适。”
谢斯南猛地转回头，看向他，嘴角带着讥诮：“不适？闻世语，你轻描淡写的一句‘考虑不周’，就可以掩盖你调查我、试图用你的方式来安排我生活的事实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引得过路的几个工友侧目，但他顾不上了，他现在非常需要宣泄情绪。如果这厮知道点分寸，在被他数落之后就该立刻远离他的生活。
闻世语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因为他尖锐的态度而动容。等他说完，才缓缓道：“我没有恶意。”
“那你有什么？”谢斯南逼问，眼神里带着受伤的野兽般的警惕，“彰显你现在的能量？还是满足你某种……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情结？”
闻世语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浅色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情绪，像是被他的话刺伤了，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说过，”他看着谢斯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重复，“是我需要找到你。”
“需要什么？！”谢斯南几乎是在低吼，他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他能闻到闻世语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这让他更加烦躁。
“需要我提醒你我们现在的差距？需要我看着你现在过得有多好来衬托我有多失败？闻世语，我不是你用来回忆过去或者证明现在的工具！”
他说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他努力睁大眼睛，不让那点湿意汇聚。
闻世语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他全身竖起的、尖锐的刺。
过了好几秒，他才用一种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问：
“那本《情书》，”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落在某个遥远的点上，“你买了吗？”
谢斯南所有的愤怒和质问，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卡壳。
他愕然地看着闻世语，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甚至忽略了那个问句。
《情书》？他怎么会知道？
那是高三上学期，岩井俊二的《情书》电影重映，引发了一阵怀旧热潮。他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本原著小说，躲在被窝里，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一遍遍读着那个关于暗恋与遗憾的故事。
读到某个网友杜撰的、藤井树未送出的情书片段时，他的心被狠狠击中。
「亲爱的藤井树小姐，
今天我在富士山，
山顶为你飘落了一片雪。
而此刻我正喜欢着你，
喜欢得全世界的森林一起倒下那么喜欢。」
那样盛大而无声的喜欢，让他想到了自己。他几乎是颤抖着，将这段话工工整整地抄在了一张漂亮的信纸上，犹豫了很久，最终夹进了那本崭新的《情书》里。
他想送给闻世语，想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诉说自己那无法宣之于口的、笨拙的喜欢。
虽然早在前一天他就打过招呼说要买本那书送对方，可他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
就在他鼓起勇气的前夕，家里突生变故，天翻地覆。那本夹着他未送出心事的书，连同他那个曾经充满阳光和憧憬的世界，一起被匆忙地、狼狈地封存了起来。
他以为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你怎么会……”谢斯南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闻世语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向川流不息的车河，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分量：“补习班最后一天，你忘了拿走书包。我帮你收着，想第二天还你。”
谢斯南想起来了，那天父亲突然来找他，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他心神不宁，离开时确实落下了书包。
“后来，书包的侧袋，没有拉好。”闻世语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描述天气，“那本书，掉出来了一半。”
谢斯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闻世语冷峻的侧脸，一个荒谬又让他浑身冰凉的念头浮上心头。
“你……看了？”他艰难地问出口，声音轻得像羽毛。
闻世语沉默了片刻，然后，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看了。”
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谢斯南耳边炸开。
他看了，他看到了那张纸条。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自己那隐秘的、可笑的、最终也未敢送出的心意。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狼狈瞬间将他淹没，比被看到落魄的现状，更让他无地自容。那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最柔软也最脆弱的秘密。
他竟然……早就知道了。
所以，他现在的接近，是因为怜悯？是因为知道了过去有这么一个人，曾经那样卑微地喜欢过他，所以出于某种道义，或者……更残忍的，好奇，来看看这个曾经喜欢他的人，如今混得有多惨？
谢斯南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所以……”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自嘲，“这就是你说的‘需要’？需要来确认一下，当年那个偷偷喜欢你的人，现在是不是像条狗一样活着？需要来……施舍一点你的同情，好让你自己良心安妥？”
闻世语猛地转回头，看向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情绪，像是平静海面下终于压抑不住的暗流。
“不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罕见的急促和……怒意？
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谢斯南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谢斯南感到一阵疼痛。
“谢斯南，你看着我！”闻世语强迫他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的呼吸有些紊乱，眼神锐利得像刀，直直地刺入谢斯南惊慌失措的眼底。
“我找了你两年，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好奇，更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良心！”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是因为那张纸条！是因为那本《情书》！是因为我他妈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谢斯南苍白如纸、写满了震惊和茫然的脸，抓着谢斯南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车流声，人声，都消失了。
只剩下两人之间急促的呼吸声，和那种几乎要爆炸开来的、汹涌澎湃的张力。
闻世语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大半，但残留的波澜依旧清晰可见。
他松开了些许力道，但依旧没有放开谢斯南的手腕。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是因为我后悔了。”
谢斯南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听着。
“后悔那天，没有追上匆忙离开的你，把书包还给你。”
“后悔没有在你消失之前，问清楚那张纸条是什么意思。”
“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谢斯南的心上。
“我也……”
他也什么？
什么啊！！
谢斯南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看着闻世语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终于不再平静、而是充满了复杂汹涌情绪的浅色眸子。
一个荒谬的、他从未敢奢想过的可能性，如同破晓的曙光，骤然撕裂了他长久以来的黑暗。
闻世语没有把话说完，他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未竟的话语，化作了一种更加沉重、也更加直白的东西，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周围停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车流声再次涌入耳膜。
谢斯南还僵在原地，手腕上被抓住的地方滚烫一片。
闻世语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最终，缓缓地松开了手。
“现在，”他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声音恢复了部分的平静，但眼底的波澜未平，“你明白我的‘需要’是什么了吗？”
谢斯南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好像明白了。
又好像，更加糊涂了。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