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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一百零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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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微明。
窗纸尚黄,露痕在外,井口白气如丝。
紫鹃先起,理杖两根,试手分轻重。
宝玉开门,门闩作轻响,回手扶黛玉衣袖。
黛玉笑谢,立于阈,先试一足,复试一足。
宝玉道:“今日不出园,只沿圃行。”
紫鹃道:“先走平处,再过桥。”
黛玉道:“且随二位。”
——
自潇湘而出,绕藕池,过曲桥,至稻香村圃地。
园中田畦,雨后新泥,露在菜心,如珠可拈。
桑行之下,嫩叶初展;垄上小麦,抽心作青。
柳影入渠,水纹细起,若鱼背隐现。
紫鹃道:“姑娘莫急,杖在手,便不慌。”
宝玉道:“且徐徐。”
黛玉道:“气息尚匀。”
畦畔新芽细齐,色浅而润,仿佛新磨玉屑。
豆苗轻牵篱丝,微风过处,行行低首。
菜花未尽,碎金点点,落在泥上成星。
一只蜗牛拖迹,泥纹细密,若细绳盘结。
葫芦苗尚短,叶脉明亮,露珠压弯。
远处有人语,风一来即散,竟不真切。
宝玉侧身示黛玉步幅,手示起落之节。
黛玉依其意,举足轻下,气息仍匀,面色亦温。
紫鹃看两人影并行,笑而不语,手却护在一侧。
行间泥软,鞋底印纹浅深有致。
柳丝带露,拂颊微凉。
泥香暗起,如旧雨留痕。
蜂影穿花,细声时作,若有人低语。
黛玉止步片刻,侧耳而听,笑意不宣。
宝玉低声道:“风未大,水先知。”
紫鹃点头:“是。”
畦里见小青虫,沿叶而行,回身复止。
桑叶背面银白,正翻正覆,如鱼腹上光。
小麦芒尖极细,映日轻颤。
蒜苔出土,青里带紫,似竹笋缩影。
沟旁石子温润,半陷半露,踩之不滑。
黛玉道:“路纹清楚,足可记之。”
宝玉道:“记纹如记心。”
紫鹃道:“等风再定些。”
一群麻雀落至井旁,又忽然齐起。
井口白气未散,绕旋如丝。
墙根有苔,色较深,触之必滑。
畦角埋有旧瓮口,半月形,里头有水。
水面浮有花屑,堆成薄环,随风轻移。
黛玉以杖试地,轻轻一按,复收。
宝玉以掌护她手背,指节微冷。
紫鹃在前探路,目不旁视。
园篱影斜,影与草纹交错。
篱脚见蚯蚓新泥,粒粒如串。
远树上有喜鹊,声音清脆,三两而止。
豆架末端系麻绳,纤维外露,略显毛糙。
紫鹃回望:“此处可再铺板。”
宝玉应之:“记下。”
一线阳光穿过叶缝,落在黛玉衣袖,细纹如水。
黛玉目中有光,气息通畅,喉间不见急促。
她抬手拢发,一缕轻贴于颊。
宝玉见之,心更安定。
蜂至菜花,绕行三匝乃落。
花蕊细黄,粉腻如酥。
畦沟边有野苋,小小成群,叶厚而圆。
紫鹃道:“稍前便是板桥。”
宝玉道:“再歇一息。”
黛玉道:“可。”
三人并肩立,听水声极细,如丝线拂石。
风里偶有木香,似昨夜炉烟未散,微而清。
黛玉道:“气味相续,心亦相续。”
宝玉笑道:“好句。”
紫鹃笑道:“奴不解,只觉好闻。”
脚边有小瓢虫,红甲两点,随草叶转身。
畦上旧土色深,新土色浅,界限分明。
远处蔬圃排水沟折成几弯,像画上的曲线。
一只白蝶飞过,又上又下,忽高忽低。
柳影在渠边拖长,像轻烟。
一阵轻响,是叶片相擦,干湿不同,声有别。
紫鹃道:“姑娘看脚下石缝。”
黛玉道:“见了。”
宝玉道:“不急。”
有一处泥高成坎,草根露出,细白如丝。
坎上有小草花,白而极小,近看方见。
蜂离花,上下如梭,复归原处。
园中不闻人语,但见影动。
远墙上有藤,已经发芽,尖端嫩绿。
紫鹃以帕按住一束杂草,理作一线。
黛玉笑道:“你这手勤。”
紫鹃笑道:“为姑娘且勤。”
宝玉道:“勤能安事。”
泥面见小脚印,应是昨夜巡园之人所留。
印中有水,映出天色与叶影。
一串小蚂蚁搬子,沿瓦片边缘排队。
瓦片边角破处,长出一株小草。
风过,影移,人亦随影而移,步仍稳。
黛玉道:“行可再远一分。”
宝玉道:“只以安为度。”
紫鹃道:“前有浅沟,当跨小板。”
黛玉应声,拇指轻搭宝玉手侧,未用力。
宝玉知其意,稍前半步,身形微侧。
渠水露白线,细碎而均。
沟底有小石,色或青或黄,水过则明。
园中一切皆静,唯呼吸与细声可闻。
风再起,树叶作响,像有人轻述旧事。
黛玉听之,忽忆往日病中心事,又即放下。
她轻道:“今朝不同。”
宝玉答:“正宜记此不同。”
紫鹃道:“记在奴的纸上。”
行至小渠,桥仅一板,紫鹃先试其稳。
宝玉伸手,黛玉以指轻按其掌,跨而过。
渠中有小蝌蚪,列如书点。
风起,药香自衣而出,乃昨日炉间之气,未散。
宝玉闻之而笑,道:“香仍在,是个好兆头。”
黛玉道:“心亦在,何虑。”
——
圃人影远,不闻语声,但有蜂鸣。
菜畦之间,旧蒜抽花,葱白出土,虫涛如织。
紫鹃道:“此间清静。”
宝玉道:“正好借景。”
黛玉点首。
柳下一处石坎,坐可小憩。
紫鹃铺手帕,拂去尘土。
黛玉坐而不倚,呼吸如丝。
宝玉侧坐,目及池边枯荷梗,心记“复清”二字。
宝玉低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黛玉道:“福非求来,亦非拒去,心定则安。”
紫鹃笑道:“都是好话。”
宝玉道:“昔盛今衰,衰极复生,理与四时相符。”
黛玉道:“泪尽之后,方觉有泉。”
宝玉道:“是极。”
黛玉抚袖而思,目光缓缓移至渠心,水痕如绸。
宝玉又道:“四时之序,自有阴晴,不以人意迁移。”
黛玉道:“人心之序,亦当如是,不逐境走。”
紫鹃笑道:“奴只记得‘稳’字。”
宝玉道:“稳,便是不被境牵。”
黛玉道:“昨夜多梦,今朝不扰。”
宝玉道:“梦亦如云,散即不留。”
渠畔草尖带露,风一至则合,风一止又分。
柳影轻摇,影中见影,层层不尽。
远树投影,斜在圃畔,与畦行成格。
泥中见细砂,杂以细壤,色微黄。
紫鹃以帕覆于石,示黛玉坐而复起:“略歇即行。”
黛玉道:“好。”
宝玉道:“气若有余,则心有余。”
黛玉道:“心若有余,则事有余。”
紫鹃道:“事若有余,奴便不慌。”
三人相视而笑,神色皆宽。
一阵微风,渠面碎纹向东,复又归西。
蜂自花间复花间,行止有度,不相惊扰。
畦上见菜青虫被麻雀惊飞,又伏回叶背。
宝玉指渠角道:“彼处水深半寸。”
紫鹃道:“记下。”
黛玉道:“足可过。”
渠底细石如棋,黑白相间,随光显没。
桑叶影压在水面,像人手轻抚。
一片桃瓣浮至,绕旋不去,终被微浪推向岸边。
黛玉道:“花亦归处。”
宝玉道:“人亦然。”
紫鹃道:“奴便以此记在纸上。”
远处鸡声又作,似近似远。
园中气息渐暖,衣袖触肤更轻。
黛玉以指点袖口的线头,宝玉遂为剪却。
剪处极细,不伤罗纹。
紫鹃笑:“当真心细。”
宝玉道:“细能成安。”
黛玉道:“安能养细。”
畦边一线阳光移至脚边,三人影更短。
渠上浮萍微分,露出清水一点,复又合。
泥面干处现裂纹,曲折如字,难辨其意。
紫鹃道:“此处记为‘易滑’。”
宝玉道:“善。”
黛玉道:“且依之。”
风声由北而来,带土腥气,非雨意。
一缕米香自圃舍出,或有人煮粥。
紫鹃道:“午时将近。”
宝玉道:“再行十步即返。”
黛玉道:“听你。”
宝玉复言:“昨夜熬汤,先文火后武火,再回文,火候之道与行路无异。”
黛玉微笑:“闻汤可知候,观路可知度。”
紫鹃道:“奴只记‘不可急’。”
宝玉道:“不可急,亦不可散。”
黛玉道:“一收一放。”
紫鹃道:“一停一行。”
宝玉道:“两得其中。”
黛玉道:“得其和。”
渠畔见小蜻蜓立荷梗,翅薄如纸。
忽而振之,又复安处。
宝玉道:“此亦安中有动。”
黛玉道:“动中求安。”
紫鹃道:“奴望之亦心安。”
树梢有乌,振翼两下,移至更高处。
一阵细响似自远帘来,细心听之,乃草与草相触。
宝玉道:“此声可记‘轻’。”
黛玉道:“轻字最好。”
紫鹃道:“轻则不压。”
宝玉笑:“不压则不累。”
黛玉笑:“不累则可行久。”
渠水透绿,见一缕阳光直下,细若针线。
水底微砂被线光分成两边,光移则合。
宝玉低语:“善分善合,尽在不争。”
黛玉颔首:“不争而自成。”
紫鹃合掌笑:“奴谨记。”
——
小径东折,桃李余瓣,落在沟边。
渠水映天,云影不住。
紫鹃以帕蘸水,拭黛玉指间细尘。
黛玉笑道:“多谢。”
宝玉道:“路再宽一分,便更稳妥。”
行十余步,闻鸡声远近相答。
圃角有架,瓜丝未上,枯枝尚存。
紫鹃道:“明日可移枝搭架。”
宝玉道:“可。”
黛玉道:“先安后行,亦在此。”
风过麦心,微浪细如鳞;露自畦头滚下,沾罗履面。
黛玉抚杖而立,听蜂语花间,笑意不宣。
宝玉低声曰:“喜而能省,方为长久。”
紫鹃又理窗纸,摸查边沿裂缝,取浆细抹,使之密合。
又拭门闩,见其松动,以细绳束之,记为“待更”。
案上茶盏,逐一以清水涤过,倒置于竹架,置布条承水。
角落旧簸箕,边缘损裂,紫鹃以旧布包口,临时可用。
帚柄过长,紫鹃折寸许,扫地更便。
炉旁灰多,攒作一堆,掩之以湿土,免飞扬。
筷一双旧,紫鹃擦拭后,系以细签,标“暂用”。
小刀一把,刃口略卷,宝玉以砺石轻磨,锋复如初。
线轴四枚,黑白红青,各收入小匣,上贴字条。
针包中针多弯折,紫鹃挑直可用者,余者另置,记“更换”。
棉花少许,收于瓷罐,贴“备用”。
旧布三方,剪作抹巾,边角卷缝,系于钩。
柴束两把,干湿各半,檐下并列,另标“先用干”。
盐罐半满,封口纸微破,宝玉以新纸复封。
米斗将尽,记于纸上:“再添三升”。
灯油尚足,紫鹃滴试半点,火色稳定,注“可用两日”。
茶末少许,筛去粗渣,存其细者,装入小囊。
水缸半清,紫鹃以木杓试深,记“晨添”。
竹篮两只,一为净器,一为杂物,各悬于梁下不同钉。
门口石阶微塌,宝玉以砖片垫平,试踏不摇。
窗前小凳,腿一足稍短,以纸垫之,使平。
帘绳有毛,剪去,复挽新结。
炉下风门小开,紫鹃以竹签插定,火势不骤。
熬汤小盏,圈口有裂,黛玉道:“勿盛滚水,可用于温汤。”
紫鹃应声,另记一条。
墙角缝隙,紫鹃塞以碎纸,再以浆抹平。
门缝进风,宝玉裁厚布一条,令紫鹃沿缝钉挂,启闭皆便。
纸笔收束,紫鹃分“常用”“备用”,各置一处,不相混。
竹尺一把,置案沿,画一小线,示“常处”。
黛玉目送其手,笑曰:“事至则安。”
宝玉曰:“安之则能省力。”
紫鹃曰:“省力则能多做。”
黛玉曰:“多做而不乱。”
宝玉曰:“不乱而可久。”
檐下一根竹竿,原作晾物,紫鹃抹净,分位系绳,左为巾,右为帕。
门内钉一小钩,以挂钥串,不使失。
案下暗处放一小盆,盛碎屑,晚间倾之。
炉旁置小木条,划为三段,示“文”“武”“回”,以记火候。
紫鹃笑曰:“此最省记。”
宝玉曰:“目到则心到。”
黛玉曰:“心到则事清。”
水桶外壁以炭画一线,示“及此则添”,省得屡看。
窗纸边以秫秸条压住,防风起揭纸。
门槛处置旧布条一段,入门先擦鞋底,免泥入。
案面青石,易冷,宝玉以布衬一层,置腕不寒。
灯座脚不平,垫以瓦片,轻触不晃。
旧绳一条分作三股,分别束柴、束纸、束杂具,各贴签。
紫鹃又取小簿,分栏书:“柴”“盐”“纸”“线”“针”“盏”“布”“浆”“米”“茶”“油”“水”。
每栏下列“现有”“应添”“用途”“去处”,书毕置案角。
黛玉曰:“如此,动念便知处。”
宝玉曰:“知处则不忙。”
紫鹃曰:“不忙则不误。”
壁上旧钉两处,移位少许,使不碍行。
门后留空,立杖两根,头向上,便取便放。
扫帚收于角,绑以细绳,不使散穗。
窗前置一小盆,栽薄荷两丛,时时捻之,香可醒神。
黛玉笑曰:“此香可解烦。”
宝玉曰:“亦可助清。”
紫鹃曰:“奴记‘醒’字。”
井旁系短绳一条,取水时不陷手。
案边小刀以布包裹,免露。
茶囊悬于钩,远于炉,不受热。
针包加外套,免失落于缝隙。
纸筒立于案侧,收小条,免乱。
门帘卷起半幅,见人先见足,行者不惊。
地上铺旧席一条,坐处不寒。
靠壁处放小箱一只,内分四格,左上收纸,右上收线,左下收布,右下收小具。
箱盖内贴清单一纸,每添每减,随手勾画。
黛玉曰:“一目了然。”
宝玉曰:“久后但按单检。”
紫鹃曰:“失物无由。”
屋外门沿挂一小铃,微风即响,知风起之候。
窗下放一短凳,供暂坐,行远即休,勿劳。
灯台旁置壶一,小注清水,火候急时可点。
墙脚添一小砖,防水沿壁上爬。
屋内行步之线,以粉点三处,初行照之,日后不必。
门后写“开”“阖”二字,示开阖之度。
黛玉曰:“皆就地可行。”
宝玉曰:“皆以用见道。”
紫鹃笑曰:“皆使奴不慌。”
紫鹃应曰:“行亦勿急,稳胜多。”
柳阴微转,影与行并。
渠上浮萍破线,如画,复合。
宝玉复道:“前番多执,如武火;今朝稍放,如回文。”
黛玉笑而应:“听汤如听息,观火如观心,记在心了。”
紫鹃道:“奴记不得多,只记‘慢些更稳当’。”
——
至鹁鸽庵外一带菜圃(园内界),有一短堤。
堤下小渠折回,水声极细。
三人倚堤而立,四下无人。
宝玉凝视田畦,忽有所感,口占七言绝句一首(押下平七阳):
小圃春深柳影长,
清渠照叶透微光。
盛衰自是人间事,
且向园中寄故乡。
黛玉读之,笑道:“末句好‘寄’。”
紫鹃道:“奴也会背。”
宝玉又道:“只取园中一角,便能自足。”
黛玉道:“心若安处,一席亦安。”
紫鹃道:“奴但记‘不烦’二字。”
堤上风温,草纹细伏,似有人拂过而复平。
渠心明净,鱼纹点点,忽聚忽散。
鹅黄新柳,垂丝更软,影落人衣。
宝玉指一处微洼:“此处雨来必积,先理小沟。”
紫鹃应:“奴记之。”
黛玉笑:“小沟通,则大处自顺。”
宝玉点首:“理与行同。”
一阵微香自田畦来,是葱与蒜之气,清而不冲。
远树间偶有雀跃,声清清,如敲玉。
堤土微松,印脚有文,回视可循。
紫鹃以帕拭杖端,曰:“握处勿滑。”
黛玉道:“稳字不去手。”
宝玉道:“手稳,则心不乱。”
风过荷梗,细叶相依,作极轻之响。
渠畔碎石作行,色青色黄,日照而温。
畦上见新翻之泥,气湿而柔。
紫鹃道:“此地铺板两块,明日过更易。”
宝玉道:“善。”
黛玉道:“当先试步,再许人行。”
三人暂坐,背风而憩。
宝玉取小簿,绘渠与畦之势,记板桥、窄梁、洼地、转角。
黛玉观之,道:“此图可一看便行,省口舌。”
紫鹃笑:“写得越明,奴越不慌。”
宝玉道:“不慌则不误。”
堤下微水作环,卷细草如线。
枯茎之旁,已生小芽,尖如针,色近新竹。
黛玉道:“旧茎不伤,新自其间。”
宝玉道:“如人之心。”
紫鹃道:“奴只管收拾此屋,亦似然。”
一行白云自南而来,影拂渠面,花色为之更淡。
畦角石上一只蚱蜢,忽跃忽停,头触叶脉。
宝玉笑:“此亦忙中有度。”
黛玉道:“度在心。”
紫鹃道:“皆记之。”
风稍大,柳丝齐摆,渠纹亦密。
宝玉道:“可起身。”
黛玉道:“好。”
紫鹃先行二步,回身视两人。
宝玉以左手护黛玉,示其步数与起落。
黛玉气息仍匀,面色更暖。
远处鸡声再作,与先前遥相酬对。
堤上有小草丛,被风压伏,风过复起。
黛玉道:“能起者,皆柔中见劲。”
宝玉道:“故能久。”
紫鹃笑:“奴但求‘久’字。”
渠角小石受水久,生微苔,脚下慎之。
畦面微裂,纹如游丝,顺纹行不碍。
宝玉道:“明日携纸签,所到便记。”
黛玉道:“纸签多,念头少。”
紫鹃道:“念头少,手能快。”
远墙影移半指,日已偏西。
宝玉道:“且归,回屋再议。”
黛玉道:“遵你。”
紫鹃应:“先行。”
宝玉道:“权当留记。”
黛玉转目小渠,见水极清,鱼纹分明,忽思旧日之“泪”,今不必再。
遂亦成诗七言绝句《田园乐》(押下平九青):
小径春深水更清,
蜂来不语过花亭。
回看尘念都如雾,
且向园中寄此灵。
宝玉道:“妙在‘更清’与‘寄此灵’。”
紫鹃道:“奴只觉读来很静。”
黛玉微笑,手指轻点杖端。
——
日升稍高,风里带暖。
小桥旁有榆荚,乱如钱雨;地上新草,卧起成纹。
宝玉道:“行至此可回。”
黛玉道:“好。”
紫鹃道:“回程自宽处而行。”
回程仍循桑行。
树影斑斓,落在三人身上。
黛玉步稳于前,紫鹃半步之后,宝玉在侧。
宝玉道:“昨日‘心药’三字,今日仍用之。”
黛玉道:“舍、明、安,字字见力。”
紫鹃道:“奴记得两个半。”
行抵曲桥。
桥下藕根横斜,旧叶已沉,新芽未起。
黛玉驻足,道:“枯非尽绝,新自其下。”
宝玉道:“此所谓‘复清’。”
紫鹃道:“奴只管看路。”
——
回到小屋外。
门前地平,昨夜扫过。
紫鹃先入,整案、拭椅、熬汤少许。
宝玉为黛玉整衣,置杖于壁。
黛玉坐,气不迫,心不浮。
紫鹃又点灯油、补线、针包,罗列案头,小纸签逐一标记。
取纸、浆糊、绳索、旧布,小匣归处,逐条记。
宝玉视之颔首,道:“先具细务,方可静心。”
黛玉颔之:“以事齐而神定。”
屋角有小尘,紫鹃举帚拂之,轻不惊气。
宝玉道:“方才两首,各留其意。一为盛衰,一为清安。”
黛玉道:“二者同归,不必强分。”
紫鹃笑道:“都好。”
宝玉沉吟片刻,忽正色道:“后事宜早筹。”
黛玉看他。
紫鹃止手,侧耳。
宝玉道:“我意有三。”
黛玉道:“请言。”
紫鹃亦道:“请言。”
宝玉道:“其一,先安居。园中择可住之数间,补漏糊窗,理具备物,不使风雨所伤。”
黛玉道:“可。”
紫鹃道:“奴当即点检:纸、浆糊、柴、盐、米、盏、布。”
宝玉道:“其二,择日成礼。以简为先,不张不烦;惟天地可鉴,二心相许。”
黛玉低声道:“谨记‘简朴’二字。”
紫鹃笑道:“奴也省事。”
宝玉道:“其三,先与尊长明言。言之以情,以理,以时势,不与外人角意气,只求安稳成事。”
黛玉道:“不争名,只全心。”
紫鹃道:“都好听。”
宝玉复道:“若此三者,次第而行。先安后行,行亦为安。”
黛玉道:“便是。”
紫鹃道:“奴即排程。”
——
紫鹃取笔记之。
纸上写:“安居”“择日”“明言”。
旁注:“先屋后礼,先礼后告,不出园。”
宝玉道:“是。”
黛玉道:“是。”
紫鹃道:“记下了。”
屋外阳光入帘,尘埃绕旋。
井旁有麻雀,一双啄水。
风动,纸帘轻响。
黛玉以指轻拢发鬓,目中有光。
宝玉看她,心忽安定。
他低声道:“盛衰如四时,喜忧皆过客。”
黛玉道:“吾辈但守本心。”
紫鹃道:“守好这屋便是。”
——
午时将近。
紫鹃以清汤佐粥,微微加盐。
黛玉食少许,气更匀。
宝玉亦用粥一碗。
三人无多语,各有思量。
黛玉忽道:“前日多泪,今日多笑。”
宝玉笑道:“笑亦不必多,安即可。”
紫鹃笑道:“奴只愿这笑常在。”
饭毕,紫鹃理盏,宝玉理杖。
黛玉倚窗,望向柳影入渠处。
水色静,心亦静。
——
日移而西,影长于地。
宝玉道:“明日仍行一遭,不过桥,至桑行折回。”
黛玉道:“依你。”
紫鹃道:“奴先备帕两方,茶一壶,杖二根。”
紫鹃以小签作“图签四栏”:路、候、物、止。路记“出、折、停、返”,遇洼绕行,道窄回身,桥不稳即回;候记“风大缩圈、风静略展、晴忽阴返、云蔽且观”,语多静,心杂缓;物记“帕二、茶一、杖二、签若干、针线小包、小刀、药末”,皆装腰囊;止记“气促即止、足软即坐(坐处择平不近水)”,并“先杖后足、先息后语”。三字要诀:“稳、短、匀”;四字相补:“看、听、记、避”;二字居中:“安、和”。晨次九字:“起、沐、食、出、行、歇、返、记、整”,又添“省、简”,兼“和、常”。宝玉道:“要在临处分寸。”黛玉道:“以安为度。”
三人相视而笑,灯影微动而定。
宝玉微笑道:“且将窗再糊一处。”
紫鹃应:“谨记。”
黛玉道:“不求远,守此园足矣。”
屋内更整。
案上留今作两诗,各存一处。
黛玉以小绳缠之,置于匣中。
宝玉看一眼,合匣,搁在近处。
风止,日光渐柔。
藕池方向,偶有鸟鸣。
紫鹃挑灯,灯火不盛不微。
宝玉道:“盛衰之喻,既已明;余下但行。”
黛玉道:“以行存安,以安存行。”
紫鹃笑道:“奴只管做。”
——
此回至此,春行于园中,心行亦然。
盛衰之感,不失为世事之常;
田园之乐,亦可安人之心。
欲知其后安居择日、明言成礼何如——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