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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他总是看不见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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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过,杨树叶快落尽了,柳树叶也全黄了,白昼越来越短,又一个寒冬降临。蒋彤不喜欢冬天。
冬天天亮得晚,可学校一年四季的早读时间雷打不动。每天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出门,六点到校上自习。冬天的五点半,又冷又黑。
一次,蒋彤骑车撞上邻居盖房堆在路边的沙堆,重重摔倒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手掌火辣辣地疼,却顾不了许多,蹬上车就往学校赶。到校才发现,掌心擦破了一大片,半凝固的血渍混着沙粒。
中午回家,爷爷用酒精为她擦拭,挑出沙粒,敷上云南白药粉末,再用纱布仔细包好。幸而天冷未曾化脓,半个月后结痂脱落,留下一片嫩红中泛着青紫的疤痕。
正因如此,蒋彤格外喜欢有月亮的早晨。清冷的月光流淌在天地间,竟化作一团暖意洒在身上。即使多年以后,她依然对清晨的月亮怀有特殊的好感。然而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终究是没有月亮的早晨更多。她总盼着,没有月亮,有星星也好啊,总归是一点光亮。可逢着阴天,便连星星也隐匿不见……
又是一个漆黑无光的早晨,蒋彤小心地骑着车,一边轻轻哼着歌,给自己壮胆。
忽然,她察觉到有人离自己很近,第一反应是贾洋又要使坏,猛地蹬车加速,却听见王旭大声喊:“蒋彤,你小心点,别骑那么快!”她这才放下心来,放缓速度。
王旭赶上来:“对不起,吓着你了。”
“没事没事,是我自己太紧张了。”
“你总是一个人?附近没有同路的同学吗?”
“我家那边倒有三个同学,但另外两个是邻居,喊一声就能听到,所以他们平常不叫我。好像我跟你说过吧。不过没事,我早习惯了,一个人也挺好,不用等来等去,浪费时间。你不也一个人?”
“那不一样,我是男生。”
短暂的沉默。蒋彤努力思索该说些什么,她总是害怕冷场的尴尬,似乎两人在一起就必须不停说话才行。长大后她才明白,这其实是某种“社交焦虑”的表现。
还是王旭先开口:“元旦晚会,你准备节目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不会,不知道准备什么。”
“你唱歌不是挺好听的吗?”
“可是大家都唱歌,也怪没意思的。你呢,准备了什么节目啊?”
“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吧,期待你的表现。对了,期末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过完元旦可就要考了。”
“唉,咱能说点开心的吗?”
“难道说学习就不开心了?”
“我成绩不好,估计考高中是没希望了。”
就这样边聊边骑,不一会儿就到了校园。锁好自行车,蒋彤犹豫了一下:“我们分开走吧。你先进去。”
“外面冷,你先进去吧。”
蒋彤报以感激的微笑:“谢谢你。”背起书包快步走向教室,心想这样王旭就能少在外面冻一会儿。
蒋彤是在避嫌,王旭自然懂得。毕竟长舌之人惯会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将老鼠说成老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蒋彤宁愿做个小透明,也不想成为别人口中八卦的对象。
蒋彤虽然没有对王旭讲,她心底却早已为这个元旦悄悄准备了节目。她想要唱一首歌,唱给那个人听!可是唱什么歌呢?除了音乐课上学的,看电视学到的片头曲片尾曲,她想唱一首不一样的歌给他听。
蒋彤想起了自己家的磁带。磁带好多是戏曲的,她翻找了许久,总算找到几盘流行歌的磁带,指尖轻轻抚过卷标上褪色的曲目,仔细回想哪一首歌最能传达她的心意。最终,蒋彤把挑出来的一盘磁带放进学英语用的复读机,按下按键,如同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找来纸和笔记录歌词。那个年代,对这些小镇少年来说,复读机已经是高科技了。
小时候,蒋彤家里有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没有复读功能,想听哪首歌只能听完一遍关掉收音机取出磁带,手动把磁带倒回去,再放进去播放。而复读机只需要按下一个按键就能反复播放同一首歌,这让她能精准地捕捉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蕴含的情愫。听了几遍过后,蒋彤抄下了所有歌词,并且记住了本来也不算陌生的旋律。毕竟家里那些磁带以前都是听过的。
去年元旦时恰好请假,只听说元旦很热闹。这次总算没有错过。像是要弥补去年的遗憾,更像是要奔赴一场与自己心事的约会,蒋彤心里想着。
按照学校的惯例,元旦那天下午后两节课是不上课的,每个班级都会提前一两天开始装扮教室,出新板报。彩色皱纹纸拉花在教室上空交错,黑板上是用彩色粉笔描画的“欢庆元旦”。准备瓜子花生糖果,大家一起庆祝新的一年到来,当然也少不了文艺表演。同学们把桌子都搬到教室的周围,中间空出来做活动场所。
班主任说过新年致辞就离开了,毕竟老师在场大家难免拘束。魏茹宣布:“元旦晚会正式开始。”话音未落,曹飞就拿着礼炮筒准备对着魏茹喷射,说迟迟那时快,曹飞一把推开礼炮筒,然而却落了他自己一头。大家欢呼哄笑不已。
蒋彤并未留意别人表演了些什么,歌声恍惚很悠扬,小品好像很热闹,欢笑声直冲天花板。蒋彤只知道听得到隐藏着小小心事的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
当自己的名字被念到时,蒋彤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教室中央,笑着问好:“我唱一首《样样红》。祝大家元旦快乐!万事胜意!”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
你是主人翁
要雨得雨要风得风
鱼跃龙门就不同
……
蒋彤的目光掠过每个人的脸,最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的目光却停留在秦天身上很久。秦天只是和别的同学一起嗑瓜子,始终没有抬头看她。那一瞬间,仿佛有细小的冰凌落在心尖上。
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一种微妙的涩意悄然蔓延。仰头时瞥见王旭正面带笑意看着她,蒋彤心中涌过一股暖流,突然提高音量笑着把歌唱完。王旭带头鼓起掌来。蒋彤再次看向秦天,他目光扫过她,平淡无波,完全是无意识的。
王旭拿着笛子走上前去:“我给大家吹一首曲子,是我小时候爷爷教我的,我不知道名字。我吹得不好,大家凑合听吧。”
笛声像水流过草地,像花开的声音,悠长辽远,轻快中似有浅浅的忧伤。蒋彤沉醉在笛声中,思绪飘得很远。
庆祝元旦最后的固定节目是“互送祝福”,大家热切地和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学打招呼,说些祝福的话语。蒋彤接受者别人的祝福,也主动送出祝福。
“秦天,元旦快乐。心想事成。”
“元旦快乐,蒋彤。谢谢你。也祝你开心快乐。”
蒋彤笑着说,秦天也微笑回应。
蒋彤笑得很开心,因为她忐忑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我送出那么多的祝福,在人群里穿梭,原来都只是为了铺垫走到你面前的这一刻,对你说一声元旦快乐。
秦天见蒋彤没有离开只是对她笑,也再次报以笑脸。蒋彤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更深的笑容。
在大家的祝福声和欢呼声中,晚会结束了。放学的时候,王旭叫住了蒋彤。蒋彤看向张丽,张丽笑说先走了。
王旭:“元旦快乐。祝你新的一年里,学习成绩更上一层楼。”
蒋彤:“元旦快乐!你也成绩更上一层楼啊。刚才不是说过了,怎么又要说一遍。”
王旭:“如果祝福多说一遍就能多灵验一分,我可以每天对你说一遍。”
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让蒋彤心头微微一跳,连忙岔开话题:“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小时候我爷爷也给我吹笛听,只是我没有学会不会。今日听你吹笛子,倒是想起了很多往事。”
王旭:“是吗?看来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呢。你歌唱得也很好听,什么时候我吹笛给你伴奏。就是没有你唱的那首歌的曲谱。”
蒋彤:“我记得家里有一本简谱,可能是我爸买的,如果我能找到,我拿来送给你吧,反正他也不看了。”
王旭:“你爸还真是多才多艺啊。”
蒋彤:“他还买了个电子琴让我弹,把数字贴在琴键上,可是没有人教我也没有学会,现在连琴也坏了。”
王旭:“你家还有这么先进的东西啊。”
蒋彤没有接话。停了许久才轻声说:“王旭。”
王旭有点疑问的看着她。
蒋彤正色说道:“快要期末考试了,就算临时抱佛脚,也要抓紧时间赶紧把重要的知识点再过一遍。”
王旭黯然:“学得有些吃力,就不太想学了。”
“那你不打算考高中了吗?”
“想是想,可是有几个人能考上呢。”
“那也要尽力一试。你看秦天还被老师骂过,后来他不就会写单词会背课文了。你也很聪明,只是没有用努力,我记得初一的时候你也考前十名的。”
“秦天是那种绝不认输的人。可我没有那样的心气儿,我也没有想过一定要如何,或许就是‘谁的青春不迷茫’吧。”
“虽然我也不知道好好读书到底有什么用。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尽力做学生该做的事。其实我也感觉学得很吃力,反正能学多少就尽力学呗。不怕你笑话,理解不了的我就死记硬背,说不定哪天突然就恍然大悟了呢。”
“像你这样就很好,我应该向你学习。”
“向我学就糟糕了,聪明的学生可不需要像我这样。”
蒋彤自嘲地笑起来,王旭也跟着笑。
王旭说:“好好学习,不虚度光阴。”
然而,王旭的笑容凝滞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蒋彤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单纯作为朋友劝他好好学习,还是在暗示他知难而退?
蒋彤捕捉到了他那瞬间的黯然,心头莫名地漫上一丝忧伤,像薄雾笼罩了初春的河岸,但是又说不清为了什么。
寒假的脚步临近,期末考试的结束像一声冗长叹息的尾音。考完最后一场试,同学们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老师阅卷学生放假,等着去学校领新书。
蒋彤和张丽同行,蒋彤聊起了考试。不过,张丽的成绩太好,对□□这种事并不上心。没等蒋彤说几句张丽就岔开了话题。
“你不觉得王旭对你很好吗?”
“他对人都很好啊。”
“你不要偷换概念。”
“我只知道你什么意思。可是……如果他是秦天,我一定很开心。”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也一定很开心。”
“我不开心,反而觉得忧愁。”
蒋彤全然沉浸在自己曲折的心事里,并未察觉张丽那句“如果我是你”背后,藏着怎样欲说还休的波澜。
王旭和秦天不同,王旭雍容沉稳,待人温和,虽然也爱说笑,但是不会像别的男生,喜欢一个女生就和她玩闹捉弄她,更不像秦天,太过活跃难免聒噪。事实上,王旭亦是某些女生日记本里秘而不宣的章节,能得到这样一个男孩的瞩目,蒋彤心底多少有些欢喜。
王旭很好,可蒋彤还是喜欢秦天。那种喜欢,像心底悄然长出的一株植物,不见阳光,却自顾自地生根发芽。她刻意地疏远,王旭应该能感觉到她的拒绝吧。蒋彤不想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好,让王旭误会她喜欢他。
想到这里,蒋彤又有些骄傲——我可真是一个好女孩,可是为什么秦天看不见我呢?为什么……
蒋彤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一种不请自来又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伤缠绕在心头:我在想什么呢?我想得很多很远,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次,蒋彤没有考进全校前三十名,而秦天的名字却赫然位列班级榜首,闯入了年级前十。这让她更加不安。整个人也无精打采的,她照旧与张丽同行,却没有了往日谈笑风生的模样。
这鲜明的对比,在她心头凿开一个空洞,呼呼地灌着冷风。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在她心底滋生、蔓延。整个人也随之蔫了下来,像被抽走了精气神。她照旧与张丽结伴同行,话语却稀疏零落。
张丽对排名没有兴趣,她神秘地说:“你知不知道考试完那天,在学校西边那条路上,一个校外的男生把贾洋打了。”
蒋彤嗤了一声:“打就打了,他那种人,早就欠收拾了。”
“你都不问一下为的什么事?”
“贾洋那种人能干出什么好事。”
张丽长舒了口气:“他居然看上别班的一个女生,殊不知那女生可是跟校外小混混好的。”
蒋彤惊呼:“哪那个女生啊?怎么会和小混混好,不嫌丢人吗?”
“我也不认识。不过,人和人怎么可能都一样。人家未必觉得丢脸。就说你以前那个同桌丁兰吧。”
“丁兰就丁兰,别扯上我。”
“行,就是那个丁兰,还洋洋得意地说过男生喜欢她,为了他打架呢。”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嗲声嗲气地扮娇弱。”
“那没办法,谁让我们不会装呢?”
“你真的觉得那样好吗?她长得又不好看。你不打扮也比她漂亮。”
“人各有缘法。做自己就好了。”
不过,贾洋被人揍了,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蒋彤心底那点隐秘的欢愉,像初春冰面下悄然裂开的细纹。那个被贾洋故意别车的屈辱瞬间,此刻被这消息映照,竟像一声迟来的公正宣判。一股清冽的快意倏地漫过心田,她几乎能看见他往日那张写满了轻蔑与嚣张的脸,与此刻想象中抱头躲闪的模样重叠。这世间的因果,竟以如此促狭的方式应验,让她在微微的罪恶感中,品出了一丝酣畅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