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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三月的雨下得黏稠,厂区的水泥地面积着一汪汪油光发亮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姜小早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渗进了湿气,连带着心也一起发了霉。
      连续两周,他像个被抽打的陀螺,在白天的课堂与刘教授的办公室、夜晚的流水线、凌晨的医院之间疯狂旋转。每个身份都在撕扯着他——
      在刘教授面前他是勤勉恭顺的实习生,在流水线上他是麻木的质检员,在病床前他是强撑笑颜的儿子。
      这天在刘教授办公室整理材料时,他发现了一张特殊的票据——
      某高端海鲜酒家的消费凭证,金额惊人,开票日期恰好是他父亲手术前一晚。票据背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学术交流"。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停滞。那晚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守在病房外,看着护士进出,母亲靠在他肩上无声流泪。
      "下周要和客户去参观工厂,你准备一下。"刘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自然地抽走那叠票据锁进抽屉,"这些琐事我来处理。"
      当晚的流水线格外漫长。传送带上的手机外壳仿佛永无止境。他的眼皮沉重得快要粘在一起,手指的动作完全依靠肌肉记忆。
      "这个划痕超差了。"
      汪无限的声音让他一激灵。男人站在他身旁,指腹按在一道明显的刮痕上。
      "去洗把脸。"汪无限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洗手间,将脸埋进冰冷的水流中。镜子里的人双眼布满血丝。他想起明天还要陪刘教授去应酬,胃里一阵抽搐。
      回到工位时,他发现汪无限还在附近调试设备,目光时不时扫过他这边。
      凌晨三点,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昨晚的酒桌。
      "小心!"
      汪无限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这样不行。"
      下工时,天刚蒙蒙亮。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依然湿冷。汪无限推着自行车走在他身旁。
      "你的手在抖。"汪无限突然说。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这才发现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太累了。"他实话实说。
      汪无限沉默地走了一段:"人不是机器,不能一直转。"
      走到公交站时,汪无限从车篮里拿出一个保温杯:"王姐熬的姜茶。"
      第二天参观食品加工厂时,他强打精神跟在刘教授身后。经过包装车间时,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工正以惊人的速度将产品装盒,她的手指磨破了皮,缠着厚厚的胶布。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在流水线上的自己。
      "小姜同学觉得怎么样?"厂长突然问他。
      "很好,"他听见自己说,"生产线很先进。"
      女工低下头继续工作。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个可耻的叛徒。
      回程的车上,刘教授心情很好:"这个项目很有前景。小早,下周的推广方案就交给你了,要突出'匠心'和'品质'。"
      他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很想念工厂里那股熟悉的塑料和机油的味道。
      手机震动,是汪无限发来的消息:
      「今晚要赶工一批急单,能来吗?计件工资,单价高两毛」
      他盯着这条消息,手指微微发抖。这一刻,他无比渴望回到那个嘈杂却真实的地方。
      "能。"他回复道。
      放下手机,他看向窗外。雨又开始下了,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像是无数个细小的问号。
      断裂或许不可避免,但他至少可以选择断裂的姿势。

      春雨绵绵不绝,下得人心头发慌。姜小早感觉自己像一台同时承受着拉伸、扭转和冲击的多轴加载试验机,每一个方向的力都在把他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经济压力只是最直观的那一根稻草。更深层的,是身份认同的危机,是道德底线的动摇,是体力的透支,更是对未来的彻底迷茫。
      这天在《媒介伦理与法规》课上,老教授正在讲"传播者的社会责任",案例正好涉及企业宣传中的虚假营销。
      姜小早坐在台下,如坐针毡。他想起正在为那家食品厂撰写的推广方案,那些被要求刻意夸大的"匠心故事",那些被隐去的添加剂信息。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抽打他的脸。
      "姜小早,"老教授突然点名,"你怎么看这个案例中媒体的责任?"
      他猛地站起身,大脑一片空白。全班同学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频繁请假、成绩下滑的事早已不是秘密。
      "我认为......媒体应该坚守底线......"他的声音干涩,像是在念别人的台词。
      "说得好,"老教授点点头,"但现实中,很多媒体人却在利益面前低了头。"
      他僵硬地坐下,手心全是冷汗。这一刻,他既不是象牙塔里的学子,也不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更不是刘教授身边的得力助手。他像个无处依附的游魂,在每个身份之间徘徊,却哪个都不属于。
      下课铃响,他逃也似的离开教室。在走廊里,他撞见了同班的冯俊霞。女孩看着他,欲言又止。
      "姜小早,"她最终还是开口,"学生处在统计贫困生补助名单,你......要不要申请?"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摇头:"不用了,谢谢。"
      冯俊霞叹了口气:"你别硬撑。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很辛苦。"
      这句话比任何怜悯都更让他难堪。他宁愿被忽视,也不愿成为别人口中的"那个可怜人"。
      中午他去了刘教授办公室。今天要完成推广方案的初稿。对着电脑屏幕,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那些华丽的辞藻像鱼刺般卡在喉咙里。
      "怎么?没灵感?"刘教授端着茶杯走过来,"小早啊,做我们这行,要学会把平凡的东西包装出价值。那个食品厂的产品很普通,但我们要让消费者相信它不普通。"
      他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突然问:"教授,如果我们明知道一个东西没那么好,还要把它说得天花乱坠,这算不算欺骗?"
      刘教授的笑容淡了些:"这是商业传播,不是学术论文。你要学会区分。"
      这时,刘教授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语气亲热:"李总啊,放心,方案一定让您满意......那个发票的事好说......"
      姜小早低下头,手指在键盘上收紧。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咱们穷,但不能穷了骨气。"可现在,他正在一点一点把自己的骨气磨平。
      傍晚去医院时,他发现母亲的脸色特别憔悴。
      "妈,你怎么了?"
      母亲勉强笑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
      后来他从护士那里得知,母亲为了省钱,连续几天都在吃从家里带来的冷馒头。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如果他足够强大,母亲何至于此?
      晚上七点,他准时出现在工厂。汪无限看到他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该休息。"汪无限说。
      "需要钱。"他简单地回答,戴上指套站到工位上。
      今晚的流水线速度调快了。塑料外壳像子弹一样射来,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节奏。但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手指的动作也变得迟钝。
      "不良品!又是不良品!"领班的怒吼在车间回荡,"姜小早,你这个月第几次了?"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
      休息时,他独自坐在角落的条凳上,连去接水的力气都没有。王姐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洗好的苹果。
      "学生仔,"王姐在他身边坐下,"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省城读大学。"
      他机械地咬着苹果,食不知味。
      "他从来不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王姐的声音很轻,"每次打电话,我都说在办公室做文员。"
      他转过头,第一次认真打量王姐。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大姐,眼角已经爬满了细密的皱纹。
      "为什么......不告诉他?"
      王姐笑了笑:"当娘的,谁不想在孩子面前留点体面?"
      体面。
      这个词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为了维持那点可怜的体面,他在学校隐瞒打工的事,在工厂隐瞒学生身份,在刘教授面前隐瞒真实想法。他活成了一个满是裂缝的瓷器,随时都可能碎裂。
      凌晨两点,意外发生了。极度疲惫的他一时失神,手指被传送带夹了一下。虽然及时抽回,但中指指甲已经淤血,疼得他冷汗直冒。
      汪无限第一个冲过来,抓过他的手检查。
      "去医院。"汪无限的语气不容反驳。
      "不用......"
      "我说去医院!"汪无限罕见地提高了音量。
      附近的工人都看了过来。领班也走过来,脸色难看:"又怎么了?能不能少惹点麻烦?"
      汪无限冷冷地看了领班一眼,那眼神让领班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我送他去医务室。"汪无限对领班说完,拉着姜小早就走。
      厂区的医务室里,值班医生简单处理了伤口:"指甲可能会掉,最近别碰水。"
      姜小早看着被包扎好的手指,突然笑了。
      这算什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还笑?"汪无限瞪着他。
      "就是觉得......很荒谬。"他止住笑,声音低沉,"我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汪无限沉默地看着他。医务室的灯光很暗,把他棱角分明的脸映得格外深刻。
      "为了活着。"
      良久,汪无限说:
      "虽然活得像条狗,但至少还活着。"
      这句话粗粝得像砂纸,却莫名地让他平静下来。
      从医务室出来,雨已经停了。夜空中有几颗稀薄的星子。
      "今晚别干了,"汪无限说,"我送你回去。"
      他摇摇头:"缺勤要扣钱。"
      汪无限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说:"还记得第一次在奶茶摊见面吗?"
      他愣住。
      "那时你在跟人吵架,"汪无限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伶牙俐齿,像个张牙舞爪的猫崽子。我当时想,这小孩儿,脾气倒是不小。"
      "那你觉得我现在呢?"
      "现在?"汪无限顿了顿,"像被拔了牙的兽。"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所有的伪装。是啊,他的棱角正在被现实一点点磨平,他的锐气正在被疲惫一点点消耗。
      回到出租屋时,天已经快亮了。他坐在床沿,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手机里有很多未读消息——
      母亲的问候,刘教授的催促,辅导员的提醒,还有冯俊霞发来的课堂笔记。
      每一条消息都代表着一个他必须扮演的角色,每一个角色都在向他索取。
      他点开汪无限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反复多次,最后只发出去三个字:
      「谢谢你」
      这一次,回复来得很快:
      「睡吧」
      简单两个字,却让他突然红了眼眶。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不向他索取任何东西,只是让他"睡吧"。
      他躺倒在床上,任由泪水滑落。这一刻,他不再是孝顺的儿子,不再是勤奋的学生,不再是能干的实习生,也不再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他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累了,痛了,撑不住了。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还要继续扮演那些角色,继续承受那些载荷。
      只是在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就像金属在达到屈服强度后,虽然外形未变,但内部的结构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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