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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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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的夏天来得格外早。
窗外的梧桐树郁郁葱葱,蝉鸣声此起彼伏,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小姜来坐在钢琴前,指尖轻轻敲击琴键,反复练习着即将在儿童节表演的曲目。
以往,他对这种活动向来没什么兴趣,姜来也从不过问。但今年不同——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升入初中,这是最后一个属于"儿童"的节日了。
姜来某天靠在门框上看他练琴,突然开口:"报个名吧。"
小姜来手指一顿,转过头:"什么?"
"儿童节。"姜来走过来,随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最后一次了,去玩玩儿。"
小姜来抿了抿唇,没说话,但第二天放学时,默默把报名表塞进了姜来的外套口袋。
……
直到彩排那天,小姜来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麻岐镇的小学根本没有钢琴。
"钢琴?"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一脸茫然,"咱们学校哪来的钢琴?六一表演从来都是集体歌舞啊。"
小姜来僵在原地,耳朵尖一点点红了起来。他攥紧书包带,突然有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
平时他的钢琴课都是去县城的机构学的,每周去两次,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姜来在他身上的培养,已经远远超过小镇上的普通孩子了。
"那、那我不参加了。"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哎呀,名单都报上去了!"班主任一把拉住他,"正好《小苹果》舞蹈还缺个人,你就站第三排中间吧!"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表演前一天,小姜来站在镜子前,生无可恋地看着自己被涂成猴屁股似的脸颊,眉心还被老师兴致勃勃地点了个大红点。嘴唇上的廉价口红黏腻腻的,让他总想用袖子擦掉。
"姜来……"他拽了拽笑得发抖的某人衣角,声音闷闷的,"你明天别来了。"
"为什么?"姜来故作不解。
"……太丢人了。"
姜来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结果蹭了一手腮红。
儿童节当天,阳光毒辣得让人睁不开眼。
小姜来站在后台,透过幕布的缝隙偷偷往外看。
观众席上坐满了家长,但没有姜来的身影。他松了口气,心里却又莫名空了一块。
音乐响起时,他机械地跟着同学们跳起来,动作僵硬得像块木头。
正当他数着节拍盼着快点结束时,礼堂后门突然"哐当"一声被推开——
姜来叼着烟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手里还举着个手机,镜头明晃晃地对准舞台。
小姜来一个踉跄,差点踩到旁边同学的脚。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腮红恐怕都要被烫化了。
舞台上欢快的音乐和他生无可恋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尤其是当姜来突然吹了声口哨时,他差点同手同脚摔下台去。
——太丢脸了。
——但是……
——那个混蛋居然录像了!!
——
初中部的光荣榜上,小姜来的证件照每月都会更新位置。
少年穿着整洁的校服,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任谁看了都会夸一句"优秀孩子"。
姜来每次路过校门口,瞥见那张照片都会笑一声——这小崽子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越来越熟练了。
"姜寻同学作为年级代表发言......"广播里的声音在操场上回荡。
姜来靠在围墙外抽烟,隔着铁栅栏看见小少年站在主席台上,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演讲稿在他手里纹丝不动,声音清朗得像山涧的泉水。
姜来弹了弹烟灰,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那个缩在墙角,眼神凶狠得像小狼崽的脏小孩。
现在倒真养出了点人样。
烟头摁灭在树干上时,姜来感到一阵细微的眩晕。
这具身体最近总有些力不从心,就像有什么在慢慢抽离。
他盯着自己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想起姜征野原本的命运轨迹——醉酒驾驶,连人带车冲进护城河,尸体三天后才浮上来。
"你怎么来了?"小姜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面前,领口的红领巾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姜来收回思绪,顺手拎过他的书包:"路过。"沉甸甸的书包里装着奥数竞赛的奖状,边角从文件夹里露出来,金灿灿的。
少年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成那副乖巧模样,但嘴角的弧度比平时高了0.5度。
姜来看得分明,心里嗤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得了表扬就藏不住高兴。
回家路上经过便利店,姜来突然停下:"吃冰淇淋吗?"
小姜来怔了怔,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我都初中了。"
"哦。"姜来转身就走,"那算了。"
衣袖却被轻轻拽住。
少年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草莓味的。"
玻璃冰柜的冷气扑面而来。
姜来看着小姜来小心地舔冰淇淋的样子,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
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出差很久,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小姜来举着冰淇淋的手顿住了。阳光透过树影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长睫毛在眼底扫出一片阴影。
"多久?"他问得很轻。
姜来插着裤兜望天:"可能......三五年?"
冰淇淋滴落在柏油路上,像一滴融化的奶油。小姜来把剩下的甜筒塞进他手里:"那你带我一起。"
"啧,麻烦。"姜来三两口吃掉甜筒,揉乱他的头发,"当我没说。"
夜里姜来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徐园高门外,看着十四岁的自己被保镖推搡出来。
少年时期的自己跪在雨里疯狂拍门,而别墅窗口,徐宴正趴在母亲膝头听睡前故事。
惊醒时窗外月光惨白。
姜来走到小姜来房间,少年睡得很熟,怀里还抱着初中数学竞赛的奖杯。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写着"徐氏集团慈善晚宴"的新闻剪报,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分析笔记。
姜来轻轻关上门。他知道小崽子最近在查什么——那些蛛丝马迹终究会指向那个光鲜亮丽的家族。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离开前把利爪和尖牙都给他磨得更锋利些。
厨房的水龙头有点漏水。
姜来靠在流理台边接水喝,突然发现玻璃杯里自己的倒影在扭曲。
这具身体开始排斥他了,像一件不合身的旧外套。
水杯"啪"地砸碎在水池里。
姜来看着掌心被划出的血痕,第一次希望命运能有点偏差。
至少,
等小崽子再长大些。